我在谷中城的一間銀行裡坐著時,就看到了那位女人,現身在銀行的另一端。我側目看著她,她只是狷介地坐著,板直著的身子,我一眼就認到她出來了,那慣有的傲慢,而不是傲骨。
那真的是她嗎?我有些懷疑,因為已有若干年沒有見到她了。怎麼她變成這模樣了?
這女人,是我前東家的女上司。
我想將自己躲起來,盡量不要讓她看見我。然而,當掛號來到我時,我還是需要越過她位子前去櫃檯處理事務。我就當看不見她吧!
我是身穿著一件T恤牛仔褲,背著個背包,這是我去健身中心報到的裝扮。我希望這女人不會察覺我就是以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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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等著銀行掛號時,我就想起了以前在這女上司手下的種種。
那是一場驚濤駭浪的經歷。
我在第一天上班時,覺得這女上司還親切可人。那時我剛大學畢業,社會新鮮人的姿勢報到一間大企業,覺得一切都很新奇。而她就在第一天時指示著我做一些事務,她喚著我的名字,但我卻不知道她是誰,連職位也不知道。
是的,她連自我介紹也沒有。
這家公司雖然是大企業,可是欠缺一股系統化的企業文化,沒有一個正統的體系,裡頭的人並非菁英,而是靠是非的譙訐來扶搖直上,成為權貴。通常新人報到時,做上司的當然應該自我介紹一番,或是由人事部來簡介公司的組織結構等,但,都沒有。
我就像一個生產線上的操作員,被帶領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無聊地捱過了一整天。
後來我忍不住問那位女上司,「請問怎稱呼你?」
她說,我叫Madam 古。
然而我還是不知道她的職銜是什麼。
在接下來的日子,我認識了其他同事後,才知道我工作的部門到底是怎樣的人事結構,做為一個新丁,許多老前輩皆有提醒這是誰誰誰,這是某某某等,但對于他們的職責與階級,我還是不清不楚。新鳥就是有這種笨笨的憨厚,而我是最笨的那種。
沒有社會經驗,沒有工作資歷,沒有圓滑的口才,沒有世故的洞察能力──你可想像我被摔得多麼地重,即使我是一個大學畢業生。一紙文憑不值錢,人情世故與虛偽才是本錢。
我知道我是那種慢熱型的人,可能我的起步比別人慢,但不意味著我是跑不動的人。我在該公司裡努力地學習著,但是始終沒有辦法獲得別人的注視目光。
我記得有幾次我在言語上沖撞這位女上司,因為她命令我做一些不在我工作本份內的事情,我拒絕了,她當時沒甚反應掉頭離去。我那時是有那種批判意識──不是我該做的東西,為什麼我需要去做?然而一個人的想法過于憨直,不轉彎,就會碰釘子。
所以,那時我的升遷機會就真的拂袖而去了,過後我不至于被迫害,然而我就被打入冷宮裡投閒置散。
我記得有一次我被委派接見一名客戶,然而到最後敗陣而歸。Madam 古用她那股側目斜視的目光寒冷地打在我身上說,「我們公司請你回來,不是要讓你空手而回的!」
然而,到底要怎樣搞好業務,她沒有多指教。她並不會明確地給指示或解釋,一切只看自己怎樣盲人摸象般摸到門路。有一次我為一份業務報告裡的名字搞得滿頭霧水,我真的做不來又不明白,就趨前向她討教。她說,「這名詞你也搞不清啊?你啊,行走江湖太少了。」
我傻傻地看著她揶揄著我,到後來她也跑去問其他與她同輩的主管,才能解釋給我聽。
後來那時我們之間的敵意就越來越深了,她拿著的儘管是雞毛,我也得當令箭來遵旨,逆她主意者必亡,而她在吩咐我做東西時,我越發覺得她是無理地剝削著我的權益。
(新人嘛,你總得要犧牲,那時不少前輩同事對我說,他們勸服我犧牲,而他們也是得利者,因為他們可用之成為卸責的堂皇理由,當時該公司就是有那種無形的狗咬狗氛圍,那種典型的弱肉強食生態。)
(我們身在的是江湖,但江湖裡永遠沒有俠士)
後來,我知道自己如此下去不是辦法,我撇下了自怨自艾的消積態度,積極地主動討好這些主管,當然包括這位Madam古。當時真的發奮圖強接了許多業務,我覺得至少,我盡了我的本份了。
然而,到了年終評估時,那時是交由這位Madam古負責評估我。在會議室裡只有我與她兩人,她以那種慣常的尖酸,綿裡藏針的說話方式,批評著我「做得不夠好」。
我問:你分發給我的業務,本來就有其侷限性,我根本發揮不到我的所長。
她仍然直言著我做得不足。但如何改進,她不加片言隻語。但最後她給了我在全年的工作表現打分,就是C的等級。
那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原來示好與發奮圖強是不值分文的,原來努力與心血是白流的。
就在那一次業績評估後,我下定了決心離開這間公司。
因為她將我的希望與熱誠完全打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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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我在工作場合上遇到了Madam古。我非常虛偽地讚美著她,她依然如昔,充滿活力。
她沒料到會遇見我,也回應著我說,「你看起來也是老樣子。」
那時我們都極力地與潛在的客戶打著交道,然而到最後我看見她吞吐地用英語與對方說著話,我昂揚著加入話題圈裡,到最後那位客戶轉身用英語與我興奮地聊天。我覺得我終于在她面前吐氣揚眉了。
我不是老樣子。我的骨子裡有一種好勝心。我的姿勢身段就是要讓她對我刮目相看,否決她那種自以為是的貶損他人心態。
那時我覺得我是贏家。
但自此,我不再看見她了。
只是斷斷續續有聽見她的一些小故事,例如,她的家庭生活等的,詳情我就不寫了,只是我覺得她做為一個母親面對兒子這種情況,也會措手不及。
只是,她在她那間公司裡死守著自己的職位,也不過是一名小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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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常常在想,到底誰是贏家?我是否真正打敗了她?
同時,Madam古是我生命中的小人,還是貴人?如果沒有她,我會一直留在一個不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我不會踏出那一步離開,因為她讓我非走不可。然而她卻成就了另一個我。
我在新公司工作時,將過往的不足謹記在心頭,不斷地鞭策著自己:不能像在前東家那樣被人看垮踩扁,那種用負能量來推動自己上進的心理歷程,是蠟燭兩頭燒的情況──你終于燃亮了自己讓別人看見你的存在了,但是耗盡精力去撞板與犯錯再學習再獲得經驗,是一種看不見的內耗。
儘管我現在處于的位置不是太高,然而總比我在前東家的待遇來得好。我是如此地感恩地看著自己的蛻變,我無法想像若是我繼續呆下去,我會變成怎麼樣地渾渾噩噩。
而Madam古與我的互動我仍歷歷在目──她說話的語調、她睥睨他人的眼神、她語露機鋒卻拐彎罵人的招數、她那種無能又自視過高的驕縱…
她在我的腦袋裡成為一個反面教材──我不要像她那樣地說話方式,我不要像她那樣與下屬溝通。為什麼要將話說得那樣虛偽?為什麼需要如此算盡機關?為什麼如此墮落地停頓成長而去討其他有能力者的便宜?
這女人的形象已成為在琢磨著我個人修為時的一個反射鏡,我不要像她那樣地無為。她是我的個人修為時「陰」的那一面,我要成為她「陽」的另一面。我在反省著自己不要犯上她那種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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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不會察覺到她是如此地深遠地影響著我。是的,有時我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無意地影響著別人。或許她對每個新人都是這樣欺凌的,或許她的本性就是這樣,她根本都不知道她的言行舉止對別人會造成怎樣的沖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宇宙,她可能就是我的剋星,只是撞毀了我自有一套的行星軌道。
然而,時隔幾年後,我就在我的小宇宙裡如常地過活著,卻這樣地碰見她了。
那時我從銀行走出來後,左轉要直奔電動扶梯到三樓的健身中心。後來我改變主意要乘搭升降機,然而又錯過了升降機,所以我就轉身離開升降機,要重回店舖樓面。
但,就在那一刻,我與Madam古打了個照面。
原來她恰恰好經過升降機的方向,而頭部的方向是恰好擺到了我這一側。
她從銀行步出來後,也偏偏地走到了商場的左邊,偏偏那步伐的快慢、時機與我一致,就與我碰個正著了。
谷中城這麼大,你說是狹路相逢嗎又不是,在銀行我已刻意躲藏起來。但或許是陰差陽錯,更或者是因緣際會。我那時心裡有一個念頭:怎麼會那麼巧合?日後是否還會再碰見她?
我倆定睛望著彼此一秒鐘,我猶豫著,她則木然地投眼于我,我迅速地打量著她,才看見她整個人憔悴不已,穿著一件鬆垮T恤與短熱褲,拎著一個過時的手袋,如同現身在菜市一樣
她的霸氣消殆了,她全身掛著的是贅肉,膨鬆地發泡著,但滿身浮泛著暗啞的氣色,特別是臉部似是印堂發黑,像一朵枯萎的植物。
她的狀態真的是很可悲。讓我內地裡有一股惻隱之心。
但我決定不相認,也不打招呼。
然後我們繼續各自的步伐。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認得出了我?──我不再是以前那個胖子,我不再是她眼前那唯唯諾諾不正眼望她的人。
但我希望她會認得我,然後再想想,怎麼這前伙計視她無道?
我的腳步沒有停下來,繼續走著,若以我的速度來看,其實我會與她一起走,但我再選擇走到廊道的另一端,隔開與她並行的尷尬,因為我們的道不同。
有時你因為生命中的一個過路人而轉換跑道,這種遭逢與相遇而讓你非得不可換另一個方向去而分道揚鑣,那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以後在工作場合上遇見Madam古時,我會主動走上前與她打個招呼,原因之一是「敬老」以外,也因為是工作需要而打交道,至于在其他時刻,我只默默地想著「請你滾出我的生活吧!」那麼我就不需再記得以前與她的一切的種種不愉快。
俺的感想是,放宽心点吧,汝会更开心点,也许汝还蛮有锐气的.(或血气方刚 :P)
回覆刪除在职场翻滚3年了,对你所说同感身受!
回覆刪除congratulation !!! Cheer for u!!
回覆刪除how's life so far? not hear from you for som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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