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6日星期一

阿香姐


在購物中心的廊道,我聽見有把聲音呼喚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阿香姐。我在大學時的屋友。阿香姐已年過四十歲了吧。但眼前的人兒,仍然苗條,不見龍鐘老態。

她一望見我,開始了那種數年未見的問候開場白:你好嗎…

這種開場白接下來會怎樣發展,往往就離不了那幾句。她第二句提出典型的一句:「你還在那間公司工作嗎?」

我答「是 」。我覺得自己的答案乏味得讓我也不覺得驕傲。

第三句,阿香姐就提出了這一道問題:「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嚇?還沒結婚?」她的小眼睛撐得很大。還好,她還未顯現魚尾紋。

「不得空結啊。」我說。只能用這種調侃方式來說話。

「怎麼可以這樣說?」她說。她開始扮演著大姐姐的角色,像以前一樣。

我怎麼在不到一分鐘內說出我不結婚的理由給你聽啊,阿香姐。真是最討厭這種久別相逢的問候,彷如人生一定要結婚生子才算完整起來。我可否用其他方式告訴你我比你完整的人生歷程,比如我去過中國、日本等國家旅行有多見識,我買屋儲蓄了一大筆錢來展示我過得還好的物質生活?

我馬上帶過話題,「阿香姐,你幾個孩子了?」

「三個了。」

我想起十二年前阿香姐與我同屋在那間蝸居時,那時整間屋子有7人,4男3女,包括書維,大家就將書桌擺放在客廳中央,可說是朝夕相對的,那種狹窄的空間讓我逼不得已往往是逃到圖書館去。但畢竟還是需要有相處的時間,而阿香姐的書桌就在我的隔壁。

她在進大學前是一名中學教師,所以當起大學生時已一把年紀,那時我還以為她是一名蕾絲邊,因為她常與另一名男仔頭的異族女同學出雙入對,兩人在我隔壁常「雞啄不斷」地耳語。她們都是以英語對談,這也讓我從她倆身上學到英文,特別是口語化的英文,當然我被指正的機會也不少。

但基本上阿香姐因較年長,個性也沉穩,有一種母性與姐姐性格的混合體。她的品性不錯,至少心術正,在一間狹室蝸居,我看過不少心術不正的人士──

畢業後若干年,她突然邀請我出席她的婚禮,那時著實嚇了我一跳。因那時阿香姐青梅已過,樣子不算出眾,我只能說她長得比劉玉玲(Lucy Liu)差一些,也矮半截,但上天公平人人都會有桃花緣吧。

後來才得知她的另一半是教會朋友,與她身高相彷,也是專業人士。

碰到阿香姐時,我的腦袋像迴旋帶一般上映著已消失的畫面。但我忘了她是幾時結婚──在這畢業已12年的歲月里,到底是在哪一年我出席了她的喜酒?特別是在我25歲以後已連續赴喝囍宴無數次,讓我自己也處於迷失狀態了。

為了要刻畫出記憶裡的哪個年份,我問阿香姐,你最大的孩子多大了?

「讀著三年級。」她說。

我心裡再算算,小學三年級=8歲。2012年-8=2004年。或許她在2003年結婚,或是在2004年頭結婚。

那是我工作若干年後的事情,到底那時我在忙著什麼?我的工作那時有什麼大事情嗎?到底那時我在同志圈「出道」了嗎?或是迷惑掙扎著是否要出櫃?還還是與椰漿飯混在一起?她那時忙著她的人生大事時,我在我的人生裡忙著什麼?

怎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又怔忡了片刻?怎麼我的回憶空白了?那時該還未在這裡開設部落格寫文嗎?問到最後,為什麼我要以工作項目來記錄著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

我那時有些驚慌。人與人之間的生活是平行的軌道,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一場喜宴,讓我們一些不算朋友的朋友相聚一夕,交流一番,像驛站一樣聚散後,大家又回到自己的宇宙。但是,我為何我的記憶裡彷如鴻爪不留痕般地,不知自己是怎樣活過來了?

沒有來時路,其實也意味著人不需要常回頭望。只需抬眼前瞻就行了。

可是在購物中心的一個走廊碰到一個久別故友時,你就必須回頭撿起過去的來時腳步。而人家的孩子8歲了。有血有肉的生命體問世,但你過去8年的歲月不知混在哪裡去了,你彷如沒有值得分享的故事

最後你發覺自己一成不變,而且是千遍一律。

包括你依然在同一間公司工作,你依然單身。你沒有值得讓這些故友消費的話題。

我為了要及早終結這場相遇的話題,我說,好,就保持聯絡吧。

於是我與阿香姐各自拿出手機,互相確認對方已存起來的手機號碼後,才發覺我們的手機號碼都沒有改變到,但過去八年來都沒有聯絡過。

她說,那就在面子書聯絡吧!

我說,好啊。但是,我說:「我沒有公開profile的。」

阿香姐說,「我也是,我的是fully protected的。」

那怎麼尋找對方?
 
我們又對望兩三秒鐘,那種尷尬的氛圍,我猜彼此都在想著:真的有需要在面子書聯絡嗎?

我說,不用緊,我過後將我的電郵地址發短訊給你,那就你該可以找到我了。

她說,好啊好啊。

拜拜。我們互相道別,那時我才覺得我撒的謊也撒得蠻粗糙──因為即使我發了電郵地址給阿香姐,由於已做了私隱設定,她還是無法在面子書上公開找到我的。

接著問題回到最初原點:我們是否有必要在面子書聯絡?我的面子書全是中文,因過去種種事故發生後,我已減少分享相片或心情故事,我也不會置放相簿。我們之間有什麼可以分享的?而阿香姐不諳中文,她的職業與我風牛馬不相干,我與她的人生不再有交集。

在面子書保持朋友關係,也不再是鄰里,更不是同事,若沒在街道碰上,我們可當彼此都不存在。我們還能以什麼社會關係來維持這種「友誼」?

朋友分很多種類吧,如今是以功能性來區分了。不是市儈或趨利,而是我們要維持友誼,雙方一定要有一定的發展基准。若不是,只剩下友情,還有舊情而已。

友情與舊情,只像一棵被砍斷的樹干,只剩下樹根留在原處,扎根在記憶深處,更別談開花結果了。

後來阿香姐說,她要趕回家了。她特地來購物中心,就是為了做facial(好一個貴婦!竟然來到購物中心的美容中心做facial)。我說「好好好」,有鬆綁的感覺。

與阿香姐別離後,我鬆了一口氣,沖進咖啡廳裡,然後買了麵包下午茶一個人享用。看著人來人往,我雖是孤家寡人,但至少我享受著自由。我的自由意志飛翔著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麼,沒有牽絆。那一刻我感到我的驕傲。


2012年8月3日星期五

主動就是輸誠?


前陣子在交友網站收到一封來函,無圖,只是一個名字,卻是呼之欲出的約炮之請。我請對方寄上相片,對方同意,就寄了過來,條件是交換照片。

一看到他的相片,肌肉賁張,是典型的銅皮筋骨人,那一節節的肌肉簡直是健美先生的等級了。這等乳牛,我此等平凡之輩何可高攀?而且他看起來十分年輕,該是25歲以下的娃娃。

這種娃娃最大的本錢就是精力,運動多做,體型馬上露出輪廓,再多下一些苦功,線條或深度馬上雕塑出來了。而且,最重要是戒得了口。

但他長得並不什麼好看,至少在我的標準來看。典型的華人樣貌,寬唇扁鼻單眼皮,只是身材驚人。 再加上身材不高,個子太小,若再多幾年,恐怕其肌肉失修,可能會變成駝背峰。

所以是乳牛蝦妹的混種。後來越來越覺得面善,我好像碰過他,也在健身院裡碰過,腦袋馬上浮現起他的樣子。我只能概括他的肌肉很驚人。

但我收到他的相片時是受寵若驚。自問本人健身只是略有所成,但絕非此等非凡身材。但基於誠信而答應相片在先,我只能獻醜,但只是應酬式地。我想,他看過我的相片後一定不會有回應。

果然如此。他不再回應。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我知道這些乳牛總有「乳牛症候群」,迷信肌肉,也盼望另一方也是一塊人肉銅皮。所以,大家省下了接下來無謂的猜心遊戲,就是非常清晰的斬斷。

是的,相片一出來,往往就是真面目的顯露,對方不會在意你的腦袋或內涵或氣質。淺顯一些,彼此就節省成本,但可能也錯過美好。

我也沒放在心上。反正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在同志圈的生態即是如此,不是你棄就是你選。

直至有一次,我在健身院遇見他了。確定就是與同一間健身院。他可是舞台中的主角,可能是他那批朋友都是乳牛族,而當中他練就得最徹底也最顯眼,所以即有一種引領群倫的姿勢。總之他就是那種穿著背心,不時弓臂,不時朓躍,總之就是非常自覺性地顯露出他的肌肉──已到了賣弄的地步。

這種賣弄,與曼谷A go go boy的那種賣春男的情況無異。

我們沒有示意,也沒有打什麼招呼。反正之前沒有交集。那麼此後要作什麼社會性的交流也沒什麼意義。而且,他可能將多少不合心水的朋友投籃,就是恃著自己一身肌肉的優越感。

我們又這樣地過了好幾個月。

我們在健身院裡的蒸氣房碰上了。

當時蒸氣房裡只是他一人。他坐在角落,閉目養神。我坐了下來,在朦朧的煙氣中,打量著他。真的是這個人嗎?

他的兩手掩護在襠前,當時他是披著一條白毛巾。(另一個衍先生嗎?)全身一片淋漓地滴著水珠,由於他的肌肉暴漲得太假了,有些非人的感覺,就覺得他那白晢的皮膚宛如蠟像,是否會在高溫下融化了?而那些水珠就放肆地在他的胸肌滑落、犁過,直至他的肚臍,泛著一些細卷的體毛,看起來他該是茸毛的熊輩?總之肚臍以下就是枝枝蔓蔓地引伸到另一塊看不見的畛域。

他知道我進來,但沒有理會,就沉寂在自己的世界。

那時我就有一個念頭,是否要與他「相認」? 其實是否是「相認」?因為當中沒有mutual的意味在,我知道他,他可能不知道我。

但我想:又何妨?不如一試。於是,我就開腔了。總覺得有一個嘗試,至少是踏出第一步。

「嗨,請問你是否是xxx?」我開口時有些震顫,原來我是第一次開口這樣探問對方的身份。

這開場白不是最好的,而且聽起來又有些唐突。

他睜開他的單眼皮,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煩,說,「No, I am not。」

了斷。

我就回了一句:ok。

之後我們就沒再作聲。他沒有再問什麼,旋即逕自跑了出去。

有時我們要如何對待自己的身份?這身份是否要誠實地看待?至少是在特定場合,不是保護就是掩護自己。

我如此尖銳地提問,可能他果真是那位仁兄,但也不想承認。可能他記得他自己曾寫過一封約炮之信給我,但不願承認自己的品味?

為什麼我會有此一問?因為我試過有一次,在健身房的桑拿室裡,有個男人問我是否是grindr上的xxx?

我說:是,我就是。

五分鐘後,我們在沐浴室裡肉帛相見。

但那次因對方的條件劣於我,至少在體態上;而此次我是處於劣勢,角色掉位後,我反而覺得自己卑微了。

直至現在,我們還是在健身中心「見面」,形同陌生人,但不知怎麼地,我每次想起我的主動,我還是覺得是一種輸誠,有些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