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盼到熙哲的手機短訊了。我想,他是在搭著輕快鐵上班。或許,在一個寂寞的候車時刻,給我發了短訊。
我馬上給他回了短訊。我喜歡這種淡淡然,這樣是否可證明他在某一個時刻,特別會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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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通了幾則短訊。後來就相約在週日時出來見個面了。
週日早上,我先是撐著惺忪的眼皮,去陪遠地而來的外婆去喝早茶、吃點心。外婆是難得來到吉隆坡,我們一家大小就出動陪著老人家,之後還到吉隆坡遊了一陣車河,讓外婆見見吉隆坡的鋼筋森林
我在下午時,才約了熙哲一起吃午餐。他是在週六晚爽快地答應了可來到雙威金字塔來。我比既定的時間早來抵步了,于是便去大眾書局去逛,也發了一個短訊給他。
等著。等著。我早到了,所以只是痴等著。再等著,等著。他遲到了。
後來,他終于到了。
我是在書架徘徊著,深恐他找我不著,一邊不專注地看書,一邊留意著身邊走過的人。我處于一個戒備的狀態中,只是想見見那張已有近一個月沒有看到的臉孔。
我終于看到熙哲了。他穿著一條及膝短褲,上身是有領的T恤,突然間亮相在我眼前,可是他是一邊撥著電話,他第一眼瞥見我時,看起來有些意外,但依然是捧著手機,然後另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輕輕地揉了一下。
然後,他又走開了。他需要一個沒有我的空間談電話。而我淹沒在絡繹不絕的訪書客中。
遲到了,亮相了,又走開了。他在十分鐘後才以完整赴約的狀態出現在我跟前,說「剛才我媽媽撥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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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到哪兒去吃午餐?」熙哲問我。我們一起走出重重人潮的書局時,我還拿不到主意。後來我提議到大人餐廳。
我們就一邊在商場中走著走著,一邊分享著對方的近況。熙哲述說著他上班的情況,還有他剛加入了健身中心,還付了逾2000令吉來接受健身訓練。
熙哲可真是富足啊!我想到我自己這麼久以來不愿簽購健身教練,我就是捨不得花幾千令吉來培訓。我總覺得那筆錢太昂貴了。
但他說,「我是要讓自己下一個決心,給了錢,就得去健身中心。」
所以,熙哲說他是在清晨先去健身中心接受鍛鍊,然後再去上班。
「哇,你真的很有毅力。大清早要我起床,我動不了。」我說。
熙哲說,「沒有法子。我要練肚腩。我的肚腩太大了。」
我望著個子不高的他時,發覺真的是有一個小肚腩。「沒有人會看的啦。」我說。
「我自己看自己!」
我想像著他在我面前赤膊的情況,我反之覺得那小肚腩相當可愛。可是,熙哲還未在我面前脫過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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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餐廳坐下後,就一邊在聊著。可是我總覺得自己投入不到狀態之中,我心想應該是我的睡蟲在呼喚著我。而我發覺我平日喜歡吃的麵食捧在面前時,一點也不可口。
接著,我就開始沉默著。我與熙哲,一起對外看著餐廳外的流動的人影。幢幢的人影,時間一點一滴地似在凝結了。
他問我「過得怎樣?」,我也草草回答。總是覺得工作的煩囂,不想在休閒時間再提起,免得傷神。
接著熙哲談起他的工作。他說他要轉行,因為對目前的工作不滿意。「那轉來做我這一行吧!」我開著玩笑說。
「不要,你做這一行薪水太低了。」
我支吾了片刻。他說中了我這行業的要害。是的,我的薪水太低了。但我該怎樣體面地否認,又不會妄自菲薄地說承認?
「那看來是我要轉行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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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就這樣走著。我也擔心他會向我提起他上那激勵課程的種種好處。然而,他只字不提那經歷與內容,反而是告訴我說,他有意要去上第三階段的課程。
那肯定又是花另一筆錢了,據我所知,那至少也是三千令吉以上的。
但熙哲告訴我,他是上了那激勵課程後,就馬上向兩名弟弟出櫃了。
「你怎樣告訴他們的?」
「就直接說,『我不喜歡女人的,以後你們別問我結婚的事情』。」
「他們的直接反應是什麼?」
「有點驚訝。然後就沒有再問什麼了。」
「為什麼會想到要出櫃?」
「很厭了,那些一再重覆的問題。」熙哲答得干脆俐落。似乎不當一回事。「我快要告訴我父母親了。」
我內心有些詫異。這可能就是熙哲通過幾千令吉的學費找到了自己?但如果藉此獲得這樣的能量,也不會是一件壞事。
談起健身時,熙哲說,他要教練將他塑造成平腹、翹股的人。「這樣就比較好看。」
他已成為健身中心的一份子了,那麼,熙哲也被收編成同志圈主流裡的一份子了,就是朝著乳牛主義去朝聖。然而對外的社交方面,他更處于半出櫃狀態中,其實他已不折不扣地是──一般的同志了。
當他是一般同志時,就沒有那種與眾不同的純樸了。或許在四個月後,我會見到一個壯壯的小乳牛現身在我面前,屆時,他就比現在更有資格去遴選他喜歡的菜色了。
而我,還不是一個乳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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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完畢,我們又再去逛。他說,他近來忙著工作與健身,根本沒有時間去逛街。「我們就去G2000吧!我要買上班的襯衫。我沒有襯衫穿完了。」
好。我就陪著他去。他的方向很準,似乎對G2000的位置胸有成竹,而我來這商場多次了,依然沒甚印象。
我們一起踏入G2000時,他馬上就跑去衣櫃台上瀏覽了,繞了一個圈,再折返,然後又逆方向繞一個圈,在短短幾分鐘內,熙哲已瀏覽完畢。
「這些顏色的衣服,我都有了。」
我一看那些襯衫,其實男裝襯衫的顏色選擇不多,除非是再加上條紋格子等作背景暗花設計有差而已。
我跟隨不上他的步伐,他就像走馬燈般地繞著、走著,節奏明快。當我走到過去挨到他身邊時,他又走去另一端了。他的目標,就只是要買一件衣服。他看起來不懂得如何趁著買衣時,一邊分享著心得或說話。
我又聽見他與售貨員支離破碎地說著話,「…哦…6點?…」
不消一回兒,熙哲就拿了一件白襯衫,他要到試衣間去了。我尾隨著他。然後在試衣間前就有一個售貨員有意無意地擋著廊道前。
我以為熙哲會對我說,「待回兒我穿給你看看。」或許,他會讓我站在他的更衣室前,趁無人注意時一把拉了我進去,我想起Sex and the City裡的Samantha經歷過的情節。
其實一起進更衣室試衣,我也試過一起跑進去看我的大學室友書維試穿泳褲啊!如果兩個男人一起跑去更衣室裡,不會有太大的疑心吧?!
但是,沒有。
他試了兩件白襯衫。我在試衣間前走著走著,佇立著,看著最靠近的女裝衣服,心中描摹著那些塑膠模特兒的姿勢來打發時間,我將自己僵化了等待著熙哲的一聲呼喚。
但是,沒有。
我靜靜地在守候著。突然回到在書局等待熙哲談完手機電話時的那種感覺。我聽見孤寂的聲音。
然而,我是那麼地期待著他會和我一起分享試穿新衣的感受,我也多麼希望會看見他穿著襯衫的畫面是怎樣。我兩次見他,他都是穿著休閒裝扮來亮相的。
不過未幾,熙哲拿著其中一件白襯衫走出來時。他就朝向收銀處付錢了。
「為什麼不買一件長褲?」
「他們剛才說剪裁要等到6點。我等不得。」
原來剛才的6點,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看著他簽信用卡時專注的情況,再三地檢查著帳單上刷卡的數額是否正確。覺得他真的是一個擁有非常強烈自我意識的人。
所以,這樣的人,才能保護著自己。
那麼,他需要別人在也身旁倚仗著他嗎?
我就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落筆簽賬,我發覺他的鼻子的剪影,竟是帶著一股尖削的冷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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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又跑回大眾書局了。因為已沒有地方可去了,我們也沒有共同的目的地。
熙哲說,你去看你剛才提起的那本書。我等一下再找你。
我又回到書架堆中。幾小時前徘徊在等待他的地方。看著,看著,我覺得自己有不耐煩了。那已是半小時之後了。
熙哲還是沒有回頭來找我。
到後來,我又找遍了整個書局,甚至連文具部也走遍了。我都找不到熙哲。
我再上廁所一回,走在書局的透明玻璃前,看到熙哲是躲在雜誌書架裡。我看到那背影。
我回來後再到雜誌書架中找到他。他還是那樣專注地翻閱著中文雜誌,我挨近他身旁,他只是稍微抬眼一下,然後就繼續「鑽研」著那頁娛樂新聞。
那是介紹《畫皮》這齣電影。「這齣戲看來很好看。」熙哲說。就這麼一句,就不搭話了。
我過後就站在他身旁,拿起雜誌來看。然而,我對雜誌沒有多大的興趣,就作著狀在翻閱著。
是否約會就是這樣的逛街、又吃東西的模式?一個在守,一個又在走?兩個人在一起時,除了在床上,就是在廣場裡?
但是,我與熙哲是不是在約會呢?我摸不清楚。然而,這是一場無性愛的約會。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熙哲說,「走吧,出去打個轉。我口渴了。喝杯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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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到Wendy's前,熙哲看起來很有興趣。然而上回試過一次後,我對這快餐店沒甚動情。然而,我又隨著他步進去了。
「真的如你所說,這裡的食物一般。」熙哲吃完他叫的薯泥後說。
我沒有再怎樣說話了。我的身旁緊挨著一對年輕的夫婦。他們在注意著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離開桌子走動的情態。但他們的所在,卻讓我感到有些拘泥,也讓我沉靜下來。
異性戀怎樣都可以一起經營一個孩子,經營著一個家。維繫著一段感情啊,但同志又會是如何?
我們只能在公開場合像普通朋友一樣,有距離地,裝作一般人在約會著。
我與熙哲,都在衣服的包裹之下,還原成循規蹈矩的社會人士。我們沒有像上回那樣暗中胡天胡帝,我們只是在進行著普通人的約會。
我突然覺得,再見面的話,我們也是如此地在商場會合,然後一起做櫥窗血拚,然後再分道揚鑣。
是不是時候我們要好好地上床干一回,然後在性愛退潮後再來聊天?就像以前我與椰漿飯一樣,一起在床上相濡以沫時,才能好好地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不知道怎樣突破我與熙哲之間的過程。我們現在欠缺的,是一個行事的地點。然而,那是偷情,那是暗度陳倉。那是將兩個靈魂幽禁在一個空間裡一起結合。
熙哲只是在初見我時輕揉了我一下,之後整個約會時就沒有再出現任何親密的動作了。這是不是叫做Discreet?而這種特質不就是我一直以來都希望出現的嗎?
可是,我卻希望我與熙哲之間不純粹是親熱,也不只是親近,而是能有一種意會到彼此的親密。
然而,我在驀然間覺得,對著熙哲,之前的一切一切,都已像蒸發掉了,或許對他而言,經過我上次寫的那種「拒當性玩偶」的手機短訊,他也是蒸發了。
或許,可以說,我對同志的兩個人世界的憧憬,也漸漸地蒸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