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客棧還有升降機,房間是一格格的設計,燈火明亮,但光明的陰影下裹藏著多少糾纏的情慾愛恨與攀扯在一起的靈魂?
我們前後走著找到房號,那是長廊的盡頭,兩個人靜靜地,像是準備著一場祭祀儀式般莊重,不能高聲談話來褻瀆了神聖。打開房門,捻亮了燈,在半明昧下看到很小的房間。小得我的腦袋裡又響起那年小紳說:「mini」 (《亞當的禁果》小說集男主角之一!) 的情景。
那一間房裡,有一張白色被單折疊得井然無痕的床,一個破敗無門的掛衣櫃,一個小茶几,上頭擺著八十年代港劇中常見的茶具:一個托盤、兩個茶杯、一個水壼。另一個彷如是梳妝台傢俱,擺著兩捆衛生紙,附上一台電視機,以非常奇怪的角度懸掛在床上,睡在床上的話就是寸尺的距離而已。叫人怎樣看電視呢?
當然最重要的,就是還有一間沐浴間,那是還原與洗滌的場所,不可藏污納垢,一切需要淨身。
我放下我的背包,他也將手腕上的手錶脫下,擱著,我們還是很拘謹,重吉打開了電視機,房間就充斥著電視廣告的聲音,彷如熱鬧人氣旺盛了起來。他說,「你讓我先沖涼好嗎?」
我沒有問題。我也理解他當天是上了班後再來一場,那是醃了整天的工作服吧,我看著他拿起擱在床上的白色毛巾,逐站在房的另一端,逐顆鈕釦解了下來,剝下長袖襯衫,還露出一件白色T恤當作汗衫,這傢伙可真傳統啊我想。
「你還穿兩件衣服上班哦!」我說,看著他除下汗衫後,他就裸著上半身了。一個平凡無奇的滴油叉燒,身材是年輕,可是有些臃腫發泡。
如果一個人的身材會像肥皂那樣,用得越久越清瘦多好,但是他的青春仍肥潤在腰際上。在半漆黑的角落裡,映得他全身的膚色更黑了。
重吉進了沐浴室關上了門,隔著門傳來花灑水花花的聲音。我將充電器拿出來,將我手機僅存的9%電力加碼充電,插座是落在床頭旁的茶几上,將手機靜音,更調進了航行狀態,因為即將來臨的時光,是只有我與一位陌生人的。
我看看床邊的窗口,只是在牆上挖開一個缺口,就當作是窗口了,似乎連窗櫺都沒有,樓下一片熱鬧,因不遠處是一個咖啡館,還好有一面窗簾,總算掩蓋住一切的春光。
到底我該開始寬衣解帶,還是做些什麼好呢?房間沒有亮燈,只是靠著那高掛的電視機畫面映照出來的斑斕花色,亮起了房間,有聲有色,而我在這裡心如鹿撞。我巡視著整間房間,發覺那是人造的矯飾,來這裡「休息」的人誰會使用一個茶杯?誰會看電視機?這旅館分明就是供時鐘租用的炮房,有哪些旅人會特意來到這交通不方便的旅館留宿?
我坐在床沿上,心想到底這張床睡過多少對嫖客與娼妓、痴男怨女,甚或是姦夫淫婦,又或是偷食男女,或應該更廣泛地說,無關性別,但這張床躺過多少具發洩的肉體?
我聽著床上懸掛的電視機發出讓我感到陌生的馬來電視頻道,這公仔箱裡傳出我久無不聞的馬來話──是的,馬來西亞的華人是絕不會看馬來台的,我聽著那些廣告詞,是用馬來話唸出來,感到陌生之餘有些滑稽。可笑著的是自己,怎麼會擠身在這一斗室裡,等著一個馬來人沐浴完畢?
重吉出來時,身上披著一條毛巾,我們客客氣氣地讓路給對方,他爬上床,到我走入沐浴間內。那是另一幅破敗的殘象,馬桶沖水器似乎已失靈,還好仍有熱水花灑。
全身濕透了,我連頭髮也淋濕了,意味著我還原成最原初的狀態,沒有髮型、沒有香水,只是水珠攀爬在我身上,我誠惶誠恐地,糟了,我連髮型都沒有了,如此「素顏」,如何面對重吉,雖然他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我不需要在乎他怎樣看我,而他重視的,只是自己的慾望吧。
披上毛巾前,我在想我是否需要再穿上內褲,因為重吉是內褲狂,似乎有這樣的必要。若是情侶或夫妻,性交是必需的義務,也是例行公事,大家彼此熟悉過了,就無需色誘,然而門外的是一個炮友,你就必須裝點著自己。怎樣你都做不到自己,而是要迎合著人家的心思作人家要的樣子。這就是與陌生人開房的弊處吧。
我突然間想到若是接客的娼妓,是否也是有這樣心態?要討好客人,要迎合口味,當然因為一切都是服務的一部份,全套服務,就是要滿足客人的需求。
但我現在接著客嗎?某一程度來說卻有相通之處,嫖客與娼妓是一場商業買賣,而我與重吉,是進行著一場肉慾交易。只是我倆都需要付費消費著彼此,那形同一起搭桌用餐般,一起享用,但各自體會。
我抹乾身子後,重新穿上內褲,穿上內褲的意義是,你只能為對方帶來期盼。而我是帶著一具半裸的身體,打開門迎向床邊。重吉已躺在床上,灼灼地望著我,帶著一臉笑意。
他用被子覆著下半身,冷氣機已強力地放送著寒氣,嗡嗡作響的冷氣機像低吼著的獸,掛在牆上監視著我們,伴送著是電視機的聲響,看著斗室裡的一張床,像一根舌頭,將我捲了進去,送進獸慾的嘴中。
(待續:走不出的房間: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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