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荒亂中,我接到一個陌生的來電,另一端是一個印裔婦女口操著英語說:「請問你是Hezt嗎?」
是,我就是。
她繼說,「請問你是否認識一位名叫田麗詩的小姐?」
田麗詩?那是一個不熟悉的英文譯名,但電光火石間就我就想起,是她了!那是我的小學同學啊。
「我認識,我認識。你怎麼會找到我?她發生什麼事了?」
這位婦女說,「我撿到了她的錢包…嗯,不能說是錢包,是一個名片盒,裡頭有她的身份證、幾張小紙張,但是我無法聯絡她。恰好我發覺你的名片在裡頭,你是在xx公司裡做事的,是嗎?」
在剎那間我是萬分詫異,怎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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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細數,我想我認識田麗詩應該是19年了。我們在小學六年級時換班時就認識。她是一個吱喳,潑辣的小悍婦般的女生,我還記得她是那種大姐款般姿勢,但又是千金小姐般的大脾氣。
小學生以前不懂得如何形容這種帶著些嬌媚,又亂撒野的騷浪女生,我只是與其他男生在背後說:「喬到半死」。那是帶著貶義的一種評語。
我現在已幾乎忘了與她的交集與互動,只是我不像其他男生一樣,與她發生過什麼大口角或是硬碰過,但肯定的是我與她是良性的溝通互動,放學後偶爾有通過電話。
或許,在當年的我,她已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侵害力的男生?我們似是一種姐妹淘,甚或是純樸無邪地上學遊樂。
她是成績不錯的一個女生,人長得標緻,只是生人勿近,帶著一股傲氣煙視媚行。
但只是那一年後,我們就分道揚鑣,她的小六檢定考試獲全科A成績,直升到中一上課,我只是欠一科就滿A,所以被逼要就讀中學預備班,而我們兩個都升上不同的中學。
此後,我們就斷絕聯絡了。即使是偶爾與她那所學校的小學同學碰面,也無法探知到消息,因為當年能直升中一,以致可以早一年中學畢業的人是相當少的。
當然有時我在想起她時,她是否還是一個成績標青的學生?
只是從中學6年期間,我們各自步入了青春期,我沒有去想像這個女生,還有班上許許多多的舊同窗會有變成怎樣的模樣。畢竟,當年的我,特別是六年級時都已顯現出我的同志本色,對女生形同自家人,完全不會有歪念,更不會遐思對視當時胸部已微微隆起的她們。
彼時,我們的青春開始洋溢著艷彩,那是一個自我內在的探索之旅。
中學畢業、大學畢業、找到工作,而且還跳槽後,我在經歷著1/4世紀的年齡之際,人生似乎轉進了一個明昧不清的分水嶺。
然後,我與田麗詩又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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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是3年前。我到中國出差。我在一個飯局後,見到她走前來,查問我是否是hezt。我們接著就在相隔16年,重新相認、認識對方。
恰好我們是搭乘同一班機來中國,而且都是同一個旅行團。只是在抵達中國的幾天後,才找到彼此間相通而淡淡的聯繫。
我當時是俯著首與田麗詩說話的,她的身高似乎就停留在12歲時的高度,她的樣子完全沒有改變,只是添了一份豐腴與嬌美,她已是一個美態職業女性了。有時你會覺得青春對女生來說,來得特別早,去得也特別快。
她說,她是聽到別人呼喚著我的名字,而覺得有些熟悉,就跑上前來與我相認一番了。我記得她當時高呼:「你完全走樣了!我當時一時與朋友說,我認識這男的,可是我不確定那就是你。你變成另一個人了。」
當然,我當年是粉嬾的豆腐花,胖嘟嘟的矮冬瓜般,那是一幅裝著一束還未入世的靈魂的皮骨。誰知道歲月給我帶來了什麼,又刮走了什麼?
田麗詩見到我時,我已開始脫掉了young adult時的那種嬰兒肥,卻掩藏不住的滄桑感攀爬在我臉上,塵滿臉,只是未鬢如霜,──而我的人生與閱歷是轉了多少折的山水啊!
你說人際間的相遇與際遇,是多麼地奧秘。我與她同在一個社區生活,呼吸著同一座城市的氣息,但我們在近距離的範圍內沒有見面16年了。
然而,要在千里迢迢的中國,萬重山千里洋兜了一個圈子,才發覺彼此,就在眼前。但那只是剎那間的熟悉。
事實上,那一趟的出差我也認識到幾位相當有淵源的朋友,譬如一個女生的岳父是我中學時的校長,另一個則是與我同大學的同系學姐。
過後的幾天行程中,我與田麗詩只是懷舊話當年,她說:「我記得你blah blah blah」,而我也呼應著要說無法忘記她什麼什麼。事實上翻箱倒篋掏空記憶,片甲不留。
但是人與事的變遷太大,大家的生活圈子迥然不同,共享的集體記憶,寥寥無幾只剩下一個你口中的某某某,我印象中的誰誰誰。我們人生的交叉點,就只在那一時那一刻,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我們接著又是乍遠還近地一起遊山玩水,還拍了幾幀照片,這是我們成年後才第一次進行的合照。她還主動跑過來說,我們照個相。她挨在我身旁,我記得當時我看起來像一座山,而她像一朵小花一樣。
她在挨過來的時候,我驀然想起兒時常背後謾罵著她「喬到半死」的評語。她還是沒有改變,她是一個sporting、豪邁的女生。
田麗詩告訴我,她已有一個男朋友了,似乎已步入了穩定期。她在一間公司當著一個文員,我無法了解她那職位的職責或什麼,但她已成為芸芸眾生的一個辦公室女郎,當年的好成績,是日後職場上的權勢嗎?她不像當年那般地特出了。
所以,我感覺不到她那種幼時的氣燄,她只是那般地平凡,閃著一股暗暗的魅光。她始終還是艷麗的。
我記得我們在機場一起回國時,她與我分享她數碼相機中的留影,我也與她交換相機。她說,「以前不知道你會拍照片的。你取的角度比我好多了!」
我有些悵惘,因為我的以前,有太多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幾時的以前有去留意攝影時的取角。我那時發覺我與田麗詩之間,只有一個時段的「以前」,幾近不存在的往事記憶。我們沒有未來,再也不會有更多的「以前」。
在那次回國後,我們真正地分道揚鑣。不是決絕的那種,而是一種漠然的儀式。我們有交換手機與電郵地址,她還建議說「不如大家來搞個小學同學聚舊」,然而都不了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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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印裔婦女說,她是在其公司的門前撿獲田麗詩的名片盒,裡頭是沒有任何錢財。她只想物歸原主,畢竟身份證是一件重要的個人證件。
「你可以聯絡到田小姐嗎?」她問。
我更慚愧了,因為我已與她再一次失去聯絡,我沒有將她的手機號碼存檔起來,也不記得將她給我的名片放在哪兒,她的電郵地址也不在我的電話簿裡,而之前的電郵又刪除了。我們甚至連共同相識的朋友也沒有。
這是兩個不同世界碰撞的局面。我拿著電話時,有些慌張與尷尬,因為我知道田麗詩可能在著急著她的身份證遺失了,而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是我無法幫到她。
「事實上,我與她很久很久沒見面,也沒有聯絡了。」我坦白相告。「她是我十多年前的舊同學,我們只是幾年前才重遇。」
「啊,那就非常有趣了,為什麼她會將你的名片放在她的名片盒裡呢?」
在霎那間,我無法解釋──或許她在三年前重遇我後,隨手就塞在名片盒中;直到遺忘,或許她這幾天剛好想到要聯絡我,就將我的名片找出來、或許她時時刻刻都將我放在心上?…這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我是百感交集的,然而沖擊我最深的是,我才發覺自己深藏著那種漠然與淡泊,因為我知道田麗詩不會是對我的生活有影響、有價值的人,所以我完全不讓她在我的生活留下鴻爪?還是因為我是一個不留戀過去的務實主義者?所以這讓我變成一個孤寂落寞的人?
而我對週遭世界人與物的疏離感竟是那樣地重──人人,都像我這樣的冷漠處世嗎?人情薄似秋雲,這是否是一件好事?
到後來,那位印裔婦女說,她會循著身份證的地址摸上門去,希望可以找到田麗詩歸還身份證。「我會告訴她我找過你,並讓你們再重新聯絡。」
「謝謝你。你真的是一個誠實的人。」我是代表著田麗詩向她道謝。
她最後還留下其姓名、辦事處地址與電話,好讓我在聯絡到田麗詩時,可以再聯絡她。
「你要不要抄下田小姐的地址?」
我記錄著,才知道田麗詩已搬到另一個社區居住──如果這是她的現址的話。但我是否會找上門去聯絡她?我連她的手機號碼也失去了。
我的內心還是澎湃地思忖著,到底這種如此曲折的境遇,是天意,還是緣份?只是我們都是如此幽微、飄渺地相遇彼此。
但肯定的,我與田麗詩,或是其他女生都是有緣無份了。這只是我人生劇本裡的一個讓我回味的章節,而不是有結果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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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記錄田麗詩的住家地址的那張紙條,不知置放何處了,因為在百忙中,那紙條像風一樣地吹走了。我幽幽地回溯到那段青澀的無思無愁時光,閉上眼睛時,故人依舊在,但別時容易見時難;再睜眼時一切了無痕跡。
對不起,田麗詩,我希望我沒有辜負過你任何期待,也謝謝你將我的名片與你的身份證夾放在一起。最後要祝福你日後過得無憂無患、美好與快樂。
這是我獻給所有我認識過,而很久很久都沒有聯絡的朋友。在地球某個經緯線上的追憶,但愿人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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