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上班堵車一小時,工作九小時→下班再堵車一小時去醫院,探望母親三小時。
從醫院回程到家中,也要堵車45分鐘。我的晚餐是在晚上十點解決。
週五晚上堵在車龍陣裡,我的肚子隱隱作痛,流光溢彩的車龍陣,就覺得晚上近十點還是這麼多人在馬路上逛。或許是因為下週一也是公共假期,大家都有一種放假的氛圍感。
而我,在沉思著。往返醫院的日子已超過兩週了,醫藥費我不敢多想,我自己只想蓋上眼睛。我的放假,只有在我裝睡及逼自己睡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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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暴瘦下來,一場手術後她顯示出來的病容與龍鐘老態,讓我看一眼心如同被剜一刀。生命來到這一刻,肉身經過如此一擊是衰敗。以前的我,不會也不想去想像眼前這一幕。
可是望著母親,我彷如看見很多年前仍在世的外婆,我母親的母親。怎麼我會見到外婆了?母親的衰老在眼前,但我心裡歸來依舊是少年,然而明明我已是中年了。我驀然覺得我與母親之間,彷如隔了三個世代。
我要接受年華的老去,但更得接納突如其來的命運轉變。我每天都對著母親說著激勵性的話,我看著她的手臂扎滿了吊點滴之後遺留下來的瘀青,我時不時拂著母親稀疏的頭髮,在她被注射藥物時指壓遊撫著她的眉心,讓她感覺舒心些。
前陣子她的兩腿還在插管輸藥時,兩腿酸楚。我替母親按摩著她的大腿肌肉與小腿肚,母親說,「你有學過按摩?怎麼你按摩得這樣舒服?」
我沒學過按摩,只是我突然想起我曾經在三溫暖裡替一個一號按摩舒緩著他的五十肩問題。同樣都是肌膚的接觸,然而,我一次又一次,陷入假性的親密關係。我以為我可以在這些親密關係有所求,有所盼,但進入我的其他人,都是肉身上的在乎與親近,內心將我推得遠遠的。
所有親密關係都不及我與我母親的血緣關係。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與椰漿飯快要分手前的幾幕,他在電話中與我訴說著他的病重父親,有時他要求展延與我約定好的週末之炮約。
當時我只能充當一個聽眾,我也愛莫能助。因為二十多歲的我,是無法理解到一個中年男人快要與父母分離的心情,我那時也是裝成熟與世故,回應著他。
現在,轉眼間,我自己也是中年人了。我自己啃下來。我沒有人訴苦,身邊人可能在歡迎著下週一公假的小確幸時,我自己的要求卻是很簡單,我只想我母親好好地,健康地好轉。
我不知道還有多久的時間要等待,我只告訴自己,這是短暫的,過渡的,就只是這一程坎坷些。我相信醫學,我相信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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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兩個月沒去提款機,通常我去提款機提款,只是來提取現金給母親做零用錢來花。每個月我都是將這些零用錢,厚厚一疊地裝入紅包封中給我的母親,這是儀式感,也是一種祝福。
這個月,看不見的金錢,在我的銀行賬號中迅速流失。
我想起很年輕時我為了省錢,刻意繞過收費站路徑去上班,或是以惜物之心使用一些日常日品到破敗之極才更換。我也不想去歐洲等高匯率的國家旅行,我只想要存錢。
然而存下的錢所杠下的苦和生活質量的犧牲(例如每天都得花時間堵車來省過路費),彷如一鋪清袋。
以為省下的錢讓自己有一些中年的清福,但這段期間的支出,每天足以買一台中端手機。我只能告訴自己,是的,日後我再賺回來──日後,希望我更有出息一點,一個徘徊在五十歲的母胎單身的同志的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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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去醫院時,恰好有親人來探望母親了,母親見到自己的弟妹一把淚就掉出來了。我的阿姨過後安慰著我,還好我有戴著口罩,但我幾乎快掉出眼淚來了。
我只記得那一天母親終於轉出ICU時,但依舊重度倚靠照料,那時只有我侍奉著我的母親,我一邊餵著她吃粥時,她跟我說,「真的很謝謝你,這樣照顧著我……」
聽到母親的這句「感謝」,看著她的眼神,我的眼淚馬上滴下來,口罩裡全是鼻涕眼淚齊流,狼狽不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堅強,但我有多堅強就有多脆弱,就像生命一樣的脆弱。
說不上是有多委曲,但卻是有多辛酸。一個捧粥的中年單身從未被深愛過的男人,端著的不再是熱騰騰的生命與精彩的生活,而是僵固又不能自主的一種姿勢,臉上的風霜暗啞成了我的苦情臉,淚痕也得急速冷卻,讓傷悲不留痕迹。
母親的聲音因中氣不足,已開始糯軟下來,她的聲調有些像小孩般地說著話,每天我聽著她跟我說醫生跟她說了什麼話,她的日常,就是醫生與護士及同房病友。
我得湊近她的耳畔來回應著,點著頭,安慰著她。一邊聽著她努力地訴說著醫院日常,像當年我放學回來跟她匯報我上學時的場景。
人未到中年,或還未遭遇過父母入院的子女們,永遠無法體會這種年齡與舊記憶交錯的錯置感。一下子你感到自己年輕了,下一刻你覺得自己老得特別著急,但再下一刻,你再看到自己的母親怎麼一眼百年,明明不就是那個捧著熱菜上桌而四處奔騰的母親嗎?怎麼現在她滿佈皺紋的手扎滿了針孔和一塊塊的瘀青?怎麼時光就這樣流逝了。
昨天我還聽見我的女同事說,她從來都不喜歡開車,她上下班都是有老公開車接送。我不可置信地聽著這種都市愛情傳說。心裡怔忡良久,我想起偶像劇或電影裡的劇本,寫到主角母親入院時,會有另一半安慰著主人翁,「沒事的。」
劇本該是這樣寫出男女主角的真情與支援,但我的劇本不是這樣的。
但當然連一個在意我的人也沒有,怎麼會有主動慰藉著你,「你還好嗎?」
我是在一個人吃著晚餐時,突然我舉著湯匙的手就凝固下來,那一口飯就吃不下,就真的再吃不下去了,即使我很餓及非常的餓。
如果我有一場戲,鏡頭下的我,就這樣,不是哭,不是笑,是演不出來的苦,就這樣放下湯匙,就剩那麼幾口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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