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就是我的服裝顧問。每次與她一起去購衣時,她總是我的慧眼替我發掘到一些我自己不以為意的襯衫或長褲。她總會很適時、一針見血地提出她的意見,當然,就是花很久的時間守在我的試衣室前。
然後當門一打開,有時我會一瞥而過地瞟見她越發疲累的臉孔,但我試穿著新衣服亮相時,她總會迎來一張笑臉說,「很好看啊。很好看…」
當然我是相信她的話,但我知道她不會當面否決我的選衣品味。新年前我又拉著母親一起為我添新裝,她看到我試穿一件長袖襯衫時,見我愛不釋手,那時我已決定買下那件衣服了。
因為我喜歡那衣服的顏色與剪裁,當然最滿意的都是折扣價──價格是我選衣時最優先的考量──150令吉買一件長袖襯衫?No way!
母親說,「很適合你穿,很好看啊…」後來我再另找一件較合尺碼的來試穿時,才發覺那件襯衫的紡織法,其實非常脆弱,即是那種淺觸即可勾起脫線的那種,因為我在試穿著第二件時,已經發覺有幾處被鉤勒成一節節,衣服的表面也走形了。
後來我決定,有些痛心地對母親宣佈,「我就不買了。因為…」
這時母親的臉孔才有些釋然,「其實剛才我已看到這問題了…不過你喜歡嘛,但其實你買回去,洗衣服的是我,照顧這衣服的是我啊…這種衣服最難照顧…但穿在你身上是好看,最重要你喜歡…」
後來我當然沒有買下那衣服。然後我依著母親的話,選了幾件衣服,全都是折扣70%的長袖襯衫,都是母親隨眼相中地,然後拿到我面前說,「喏,你來試這件…」然後就成交了,我成了消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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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終於換上其中一件新襯衫去上班。上班前,母親在我沖調著咖啡時看了我一眼,「來,讓我正眼看看。」
我就正面對著她,讓她瞧個清楚,我想起那種場面,一個快約會情郎的女兒掀著洋裙的裙角給母親轉圈看一眼的情景──我不是一個女兒,而且我是一個終身不婚,也沒有男人約會的同志。
母親露出那張熟悉笑臉, 似乎為她的口味為豪,「你看,這件衣服多好看,很適合你。」
穿新衣的感覺就是如此美好,披掛在自己身上一件不屬於你的東西,可是它詮釋了你,它定義了你。這是外在的,但你覺得與衣服是一體的,它被外人看到的是,你願意表達自己個性的一部份,但事實上衣服並不是內心的外化。
儘管我如此討厭穿著長袖襯衫,但工作場合所需,一份職業就是固定了你自己,而我們沒有個人選擇去否決這種規範。
所以我對新衣的情緒是淡淡的,我就隨意地回應著,「哎,穿到這樣也不是這樣,沒有人會讚,也沒有人會看。」
母親這時說,「何必要別人讚?別人讚你的時候、對你說好話的時候你反而要小心。
最重要是你自己看到自己。」
那一刻,我啞然了──最重要是自己看到自己,坦蕩蕩的自己。母親整句話突然刷醒我一樣,這真是一句醒世晨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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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母親何處累積到這些人生經驗,她心如明鏡的智慧,往往就像切過暗夜裡的一道閃電,奪目閃亮。而且,其實這句話的背後就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怎樣摸清自己才是會亮起來?
有時我是看不到自己,像隱形人一樣,否定著自己,或許這是單親家庭成長之故?或許這是先天的悲觀基因所致?我的自我認同感是相當地低,而且有一種自卑的自我。我心裡總是有一個怯弱的小孩子不敢正視著自己,或是後悔著自己過去的每一刻,怎麼沒有做得更好?
後來幾年前,我才知道有句成語叫「妄自菲薄」,我的中文程度是在近三十歲時才認識到這句成語來安慰一下自己:「別妄自菲薄」。
為什麼要與自己為敵?那麼我自己是否看到自己?是鏡像裡的自己,還是內心的自己?
面對著母親無條件的支持與力挺,我知道全世界沒任何東西敵得過她對我的無私的付出,即使在陪著一個孤獨無伴而日漸年老的兒子去試衣逛街幾小時而筋疲力竭,即使她不認同我的選擇,但她都是默默地支持著我,沒有多說微言。
而母親的一句讚語,「你穿得很好看」,其實就是最大的認同了。我為何還渴求著讚美?
但我是否是母親引以為榮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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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完那句話時,我呆若木雞片刻,很有一股沖動告訴她,「謝謝」,(但這句話在華人傳統裡客套得太突兀了)
然後 ,我馬上想到再跟母親說,「
那一刻是想在歡悅的時光中,再分享多一些佳訊。但我生吞下那一句幾乎脫口而出的話,我說不出來,我完全不知要如何收科──因為母親一定會問:「你出什麼書?」
…
…
我的腦中浮現出那種可怖的場景。我不敢想像下去,繼續沖調著我的咖啡,母親說完那句話就走開了,但她不知道我的腦海裡澎湃洶湧了一番。
只要話不出口,那麼母親的世界還未至於天翻地覆。
你說,平時我沒有想過要帶一個好的男生回家,對母親說:「這是我的男朋友」嗎?有,我常設想著那種情境──希望母親能給一些意見,評頭論足一番,或是給予最大的祝福。因為母親是最重要的人,但到底她會給我怎樣的意見?
男友如衣服,其實最重要是合身、舒服,還有合適──外在的表現,內在的質感,而我何時會有這麼一日,介紹著母親我的選擇,然後看著母親露出一張欣然釋懷的笑臉?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像。或許我又犯下自我認同低的毛病,不過,我真的不知道母親知道她有一個同志兒子會是怎樣的情緒,她一直想著她兒子的人生大事,成為我無法為她圓夢的心事,那當她知情時,是否真的像驚雷一樣般地霹靂炸開?
我現在只祈望,在我還未親口告訴她之前,不會有他人已代我轉告說:「你的基佬兒子在台灣出書了」…因為我已知道,到底誰已知道我是誰,偏偏知情者不是小人,就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