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痛苦,是太大的一個命題了,因為有太多種痛苦。這包括肉體上的痛苦,或是看著他人的肉身之痛,或是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病房裡捱著痛。
做為一個旁觀者,要如何緩輕母親所捱的痛,這是我想不透的問題。我做不了醫生來救,我有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不在這人世了,是否可以避開這種旁觀的痛?
母親早前出院了,但因一些疏忽問題,一天之內再入院,一住,就是再兩個星期了。她已瘦得不能再瘦了,但身心俱疲以外,她的心是嚴重受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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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累,已無法言說出來。下班後抵達醫院時,母親抓著我的手,我聽著她說話,但我的眼皮已蓋了下來,早上六點多起床後再到六點多堵車去醫院,這一個多月來,「在路上」是我的生活主調。
──本來以為病情穩定已在路上了,又拋錨了。本來以為可以規划專心工作與開會,計劃表已在路上了,但又停靠了。
在這段期間,我在一直思考,「我」是誰,「我」在哪裡了?「我」是否還記得我自己?
上一回母親剛入院時,有一些朋友或同事有詢問情況,也有一些親戚來探病,都是因情面來探病而已。
那時有一位同事問我的母親怎樣了?因為當時我是突發告假回家送我母親去醫院留醫,過後馬上動手術,之後我回去上班時,心裡已是忐忑不安與惶恐。
我跟我這位同事訴說了我母親的病情,我還未說到7%的事情緣由,她過後搶過了話語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母親也病危入院,她將她的母親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還有當時她的焦灼狀態等。
她說了十五分鐘,複述著自己的作為病人家屬的情況。後來話題一轉,轉到了她90歲高齡的外婆的病情。
我呆呆地聽著,我還一直作著反應,我控制著我的情商,一邊說,「當時真的辛苦你了。」
然後我問她的母親現在的情況怎樣了。她說,病癒了,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她的外婆也已病逝。
我充愣地停在原地,這場景不應該本來是我主場的經歷分享嗎?明明是她在詢問我,我反倒過來成為安慰她,鼓勵著她做得很棒。
我很想告訴她,「小姐,現在是我的媽媽還在病重醫院中,我為什麼反過來聽了你十五分鐘訴說你已經捱過去的病人家屬心情故事?」
另一些朋友在聽聞我的近況時,會說「XXX的爸媽也是這樣,很嚴重……」、「我的好朋友的XXX也是在治療癌症中,她也XXXX。」
說故事人,換成了對方。
我,在又充當了別人的別人,甚至是我不認識的人的──聽眾。明明與我對話的人,我以為是在關切著我的近況與我的母親的病況,但原來他們關心的是一些聽回來的經歷的分享慾是否有順利完成,分享給我聽。
但我不需要這些他人的故事,更何況是他們的朋友的故事。即使你沒有切身的經歷,為什麼不能靜靜地聽我訴說完畢,然後跟我說,「你辛苦了/會沒事的/會捱過去/你要多休息/你母親會吉人天相的」這類安慰人的話術,就很足夠了。
你只需靜靜地聽我說,讓我說出來,我就很感激了。我要的是一對耳朵。我不是要聽另一個比我更慘情的故事與經歷,因為我真的很尷尬,尷尬是我是否要回應你說「是的,我的母親比你所訴說的故事主人翁來得更輕易了,畢竟你故事主人翁(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更淒慘,更痛苦……」我是否要以這樣感恩之心來回應?
或許是我搞到人家尷尬了,因為畢竟是我自己述說起我母親的病況,人家總得要回應一下,所以摻和了他人/聽回來的故事來做一個場面社交的回應。
我是找錯了說話的對象。
有一個親戚的反應更絕,她對我說,「看吧,這種去醫院探病的過程真的只有過來人才知道,當年你的XXX(也是我們的共同親戚)就是這樣,當時我們就是一直這樣去探病,你們在外地不用來探病……」
彷如,你終於有這一天了。語氣裡盡是挖苦與冷眼。
有比我更年輕的同事也順口問起我頻密告假而得知我是病人家屬的境況,我已沒力再提是什麼原因了,那九零後的同事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我就知道她是無法體會一個中年男人,家有高齡高危父母所身處於的窘境。
因為即使是我在二十多年前,我也不會也無法想像那些長輩照顧著形同我婆婆或公公輩份的家長時,那種心情與境遇。
那時的我,關心的只是我幾時可以成功減肥練出肌肉,我是否能找到愛情等等非常小我的問題,我根本不會聯想到有那麼一天,我的母親的皮膚,如同姑萎的蔬果皮層一樣,因暴瘦而皺摺滿佈,而且因插針吊點滴而滿手瘀青。
只有真正經歷過成為病人親屬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痛。
而做為中年人,什麼是壓力,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担當,什麼是堅強,然後怕自己沒錢,怕自己突然倒下,怕自己老無所依……
我已規劃不到明天,我已不敢想像三個月後會是怎樣。我只能在醫院病床的隔壁坐著一張小摺椅,迷迷糊糊地睏了起來,一直在睡,直至被護士推醒說,要為我母親施藥了,要我讓路。
有時睡了一小時,我醒來時是因為我手中的手機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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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昨晚哭了,熬著最深的夜彷如沒有天亮,她說她被插管吊點滴疼得痛不欲生。她說,「我不知道幾時會結束,我這裡是肉痛,但我知道你們是心痛。」
那一刻,我沒有哭出來。好像都眼淚都擠不出來了。
有時,她安慰著我說,「你去做你的事情,我這裡做我的事情(治病),我們兩邊走,我知道你疼我,不用每天來看我……」
在病床上看著母親,想著人間的愛恨情仇,恩怨是非,有什麼值得耗時費心,好像什麼都來得及,又好像什麼都無能為力。
讓我無能為力的也包括我的情緒,一直一直是兩個自己在打架。
我不允許讓自己有這樣的感性時刻,我得馬上換裝成理性模式,我告訴自己,下次再看望母親時,我會怎樣換我的話術,我得保持著一種清醒,一種非常理智的覺醒。
我只能說,母親的健康現在有許多小目標需要達成,但這些小目標都是需要集中一起負重前行。
而那些親戚,沒有再來探望我的母親了。在冷冷的病房裡,我捏著母親的腳掌,是如此的冰寒。我問母親感覺到冷嗎?她感覺不到溫暖了。
我又在病床旁的小椅子上睡醒了,看著母親,想著自己的中年和老年,每個人各有渡口,各有歸舟,只有擦肩而過的過客,沒有奉陪到底的同路人。
與其外求,不如自求。
所以,我推翻了之前我的哀思,渴求著在意我的人,現在的不要再去強求什麼樣的感情來滋養我,什麼樣的人來修補我。
我想,即使我現時有的是一個男朋友或是配偶,我的壞心情應該不會有什麼改變,我何必要求外人借耳朵傾聽我的苦水,或是借一個肩膀來讓我倚靠?
我現在也要遠離那些負能量,少接觸那些不當我是回事的人,我要學會跟適合的人交流適合的話題。所以,之前一些常年交流的網友,因一直說話都是自我圍繞,或是搶話題,我已主動限制交流。我不需要,也不在乎,更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