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ent Posts

顯示包含「母親」標籤的文章。顯示所有文章
顯示包含「母親」標籤的文章。顯示所有文章

2025年5月12日星期一

寫在2025母親節之後



① 

幾年前疫情封城時,出遊專用的小瓶莊剃鬚膏還未用完就過期了,那時很感慨喪失出門出遊的自由,浪跡天涯的夢想擱置。

那一天,我在醫院的病人衛浴室裡,拿起另一瓶小瓶莊的剃鬚膏使用時,突然想起疫情封城時的往事和心情。但這一次,使用的場所不再是家裡,而是母親居住著的醫院。

母親再度急性病發入院,這次我過夜留守陪伴幾夜,我在清晨剃著鬍子时,就是要趕上早上眾醫生巡房造訪,可以和醫生了解病情。

在醫院過夜時,我才真正想念我家的那張床,原來要躺平睡下也做不到。而在醫院陪護,基本上就是坐睡,而且無时無刻驚醒──護士會夜半來發藥,或是更換點滴,還有給母親抽血。

而我,能做的主要是倒溫水遞茶杯,確保母親在接受靜脈注射時,不會被留置針插管給絆倒,或是替她蓋被子。看著她臉上被扎針飽受的皮肉之痛,就只能看著。

病房裡還有其他病友,平日閒聊幾句時才知道病情,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有時半夜聽到其中一兩個的哀嚎慘叫,還有嘔吐的哀聲。

有一個長住青春少艾病人在白天抽泣,我聽到陪護著她的母親說,「你放鬆一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劇本。

還有一位不良於行的病人,就在床側置放移動便器,竟然會在夜半就地排便,和母親的病床只是隔著一塊布簾,看不到的但都聞得到。

我戴著口罩,那一種眼睛不時盯向母親的病床留意她的動靜,是否有夢中驚醒。

我坐在沙發單座椅上休息著,一直安慰著自己,就當自己坐著一趟長途夜班機,忍一下,過一夜就是一趟,飛機還未到站。

我想起《金剛經》說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不欲臨,我當下處於是不欲臨苦,而母親是病苦,還有不欲臨苦(她到現在還在反問為什麼自己會得到這個病)。

而在過去一年多,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這三種苦,第一次集體暴發向我迎撲而來

●② 

母親在夜晚時急性發作,這是兩年內的第三次出現狀況。這一次在夜深時,我開車送她到一小時車程以外的醫院掛急診,當時她已痛得昏死過去。

即使之前我們已到訪這家醫生看專科預約門診,可是急性發炎這回事,沒有預約說來就來,急救部我是完全沒有來過。

急救部的兵荒馬亂,逾十張病床東歪西倒,醫生和護士忙個不停。母親開始作嘔,那一刻如同戰場,醫生護士都說「等一下我就來」。

幾小時才轉到急救部的半緊急病房,病房原是八人床位已變成一個通舖,全房十二個病人全擠在一起,男女老少各族都齊了。

母親一直喊痛,即使吃了止痛藥也未消。

從凌晨十二點到早上六點,我通宵未眠,連坐席也沒有,最後我找到一張破椅挨著角落睡去了,輾輾轉轉再與醫生交談驗血報告和X光片結果,還有接下來要去安排的超音波掃瞄等。

不久,我直板板地坐在母親床尾,看著那些病人,還有忙得飛起的醫生和護士,不知時間是怎麼過去,一些病人的心電監護儀聲響不斷。

但我的意識沉重得讓我坐著也睡著了。

外頭天亮了,我不知道,在這樣慌亂而失序的病房裡,彷如只剩下黑夜,時間停止了,只有一片狼狽。

後來醫院派來早餐時,才知道是早晨了,母親吃了藥止痛而昏沉睡去沒吃早餐,我拿起那份屬於母親的早餐,自己啃下,泡了熱水的咖啡加了糖還是苦。

掛急診後的17小時後,母親才被安排正式的病床。

我迄今的人生,沒有試過如此長時間通宵未眠而處於一種作戰狀態,工作上我經歷過,但那幾次挨通宵,純是工作任務完成,我知道自己會回家。

但眼前掉入苦難中的是自己的母親,而我的軀體和意志,已快承受不了,我不知道我們幾時可以回家。

我記得當時我在病床上坐著時,漸失去意識而進入淺眠,我被自己快墜下的塌落感而自我驚醒時,那一覺醒來,發現原來還在疾苦人間。惡夢還是沒有結束。

●③

這是我兩年去三間不同的醫院探病,另外去醫院和診所陪著母親尋醫(從咳嗽傷風等到吐血痰),大大小小的陪護經驗──推輪椅、拿藥、醫生諮詢、付賬等等,但也是我第一次留守醫院過夜。

從醫院開車回家時逾一小時的車程中,我那時是神志呆滯的,看著一關又一關的紅綠燈,我怔忡地想著為什麼這一趟路,這麼多紅燈?

以前常說常聽什麼「健康亮紅燈」這類委婉比喻詞,就是一聽而過,現在則是當時不知詞中意,讀懂已是詞中人。

而且已是中年人。

那天那位馬來主治醫生向我了解母親的術後休養情況時,親切地喚我,「阿邦(大哥),你的母親有吃多些了嗎?」

我怔忡起來,我還覺得自己的心理年齡像一個青年,特別是面對醫生對我拋出一連串的醫療術語時,我感覺自己特別渺小和無知、未知、不惑,像一個怯場大學生。

但對於那位輕熟型的醫生來說,我的生理年齡一看就知道,我是比他年長的中年人了。

我在病房裡看著母親,還是不願相信這是我的母親當下的容顏,我印象中她還是那位精力充沛的中年婦女──做著我喜歡的料理、聆聽著我分享職場上的人事,和我一起看電視。

我已想不到什麼比喻或雞湯來安慰自己,心心念念著那些讀起來很爽很有正能量的詞句,例如「允許一切發生」、「所有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似是而非,但為什麼我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力量?

我允許了,我服軟了,但紅燈還是亮著紅燈,長途夜班機為何還未到站,下一站還是紅燈,下一趟還是坐著等待,等待著生老病死,花開花落,初一十五的月圓月缺,易經裡說的否極泰來,現在是否到了否極?

2024年7月27日星期六

病床陪護的日子


人間的痛苦,是太大的一個命題了,因為有太多種痛苦。這包括肉體上的痛苦,或是看著他人的肉身之痛,或是看著自己的母親,在病房裡捱著痛。

做為一個旁觀者,要如何緩輕母親所捱的痛,這是我想不透的問題。我做不了醫生來救,我有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不在這人世了,是否可以避開這種旁觀的痛?

母親早前出院了,但因一些疏忽問題,一天之內再入院,一住,就是再兩個星期了。她已瘦得不能再瘦了,但身心俱疲以外,她的心是嚴重受創。

我的累,已無法言說出來。下班後抵達醫院時,母親抓著我的手,我聽著她說話,但我的眼皮已蓋了下來,早上六點多起床後再到六點多堵車去醫院,這一個多月來,「在路上」是我的生活主調。

──本來以為病情穩定已在路上了,又拋錨了。本來以為可以規划專心工作與開會,計劃表已在路上了,但又停靠了。

在這段期間,我在一直思考,「我」是誰,「我」在哪裡了?「我」是否還記得我自己?

上一回母親剛入院時,有一些朋友或同事有詢問情況,也有一些親戚來探病,都是因情面來探病而已。

那時有一位同事問我的母親怎樣了?因為當時我是突發告假回家送我母親去醫院留醫,過後馬上動手術,之後我回去上班時,心裡已是忐忑不安與惶恐。

我跟我這位同事訴說了我母親的病情,我還未說到7%的事情緣由,她過後搶過了話語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母親也病危入院,她將她的母親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還有當時她的焦灼狀態等。

她說了十五分鐘,複述著自己的作為病人家屬的情況。後來話題一轉,轉到了她90歲高齡的外婆的病情。

我呆呆地聽著,我還一直作著反應,我控制著我的情商,一邊說,「當時真的辛苦你了。」

然後我問她的母親現在的情況怎樣了。她說,病癒了,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她的外婆也已病逝。

我充愣地停在原地,這場景不應該本來是我主場的經歷分享嗎?明明是她在詢問我,我反倒過來成為安慰她,鼓勵著她做得很棒。

我很想告訴她,「小姐,現在是我的媽媽還在病重醫院中,我為什麼反過來聽了你十五分鐘訴說你已經捱過去的病人家屬心情故事?」

另一些朋友在聽聞我的近況時,會說「XXX的爸媽也是這樣,很嚴重……」、「我的好朋友的XXX也是在治療癌症中,她也XXXX。」

說故事人,換成了對方。

我,在又充當了別人的別人,甚至是我不認識的人的──聽眾。明明與我對話的人,我以為是在關切著我的近況與我的母親的病況,但原來他們關心的是一些聽回來的經歷的分享慾是否有順利完成,分享給我聽。

但我不需要這些他人的故事,更何況是他們的朋友的故事。即使你沒有切身的經歷,為什麼不能靜靜地聽我訴說完畢,然後跟我說,「你辛苦了/會沒事的/會捱過去/你要多休息/你母親會吉人天相的」這類安慰人的話術,就很足夠了。

你只需靜靜地聽我說,讓我說出來,我就很感激了。我要的是一對耳朵。我不是要聽另一個比我更慘情的故事與經歷,因為我真的很尷尬,尷尬是我是否要回應你說「是的,我的母親比你所訴說的故事主人翁來得更輕易了,畢竟你故事主人翁(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更淒慘,更痛苦……」我是否要以這樣感恩之心來回應?

或許是我搞到人家尷尬了,因為畢竟是我自己述說起我母親的病況,人家總得要回應一下,所以摻和了他人/聽回來的故事來做一個場面社交的回應。

我是找錯了說話的對象。

有一個親戚的反應更絕,她對我說,「看吧,這種去醫院探病的過程真的只有過來人才知道,當年你的XXX(也是我們的共同親戚)就是這樣,當時我們就是一直這樣去探病,你們在外地不用來探病……」

彷如,你終於有這一天了。語氣裡盡是挖苦與冷眼。

有比我更年輕的同事也順口問起我頻密告假而得知我是病人家屬的境況,我已沒力再提是什麼原因了,那九零後的同事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我就知道她是無法體會一個中年男人,家有高齡高危父母所身處於的窘境。

因為即使是我在二十多年前,我也不會也無法想像那些長輩照顧著形同我婆婆或公公輩份的家長時,那種心情與境遇。

那時的我,關心的只是我幾時可以成功減肥練出肌肉,我是否能找到愛情等等非常小我的問題,我根本不會聯想到有那麼一天,我的母親的皮膚,如同姑萎的蔬果皮層一樣,因暴瘦而皺摺滿佈,而且因插針吊點滴而滿手瘀青。

只有真正經歷過成為病人親屬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痛。

而做為中年人,什麼是壓力,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担當,什麼是堅強,然後怕自己沒錢,怕自己突然倒下,怕自己老無所依……

我已規劃不到明天,我已不敢想像三個月後會是怎樣。我只能在醫院病床的隔壁坐著一張小摺椅,迷迷糊糊地睏了起來,一直在睡,直至被護士推醒說,要為我母親施藥了,要我讓路。

有時睡了一小時,我醒來時是因為我手中的手機掉落在地上。



母親昨晚哭了,熬著最深的夜彷如沒有天亮,她說她被插管吊點滴疼得痛不欲生。她說,「我不知道幾時會結束,我這裡是肉痛,但我知道你們是心痛。」

那一刻,我沒有哭出來。好像都眼淚都擠不出來了。

有時,她安慰著我說,「你去做你的事情,我這裡做我的事情(治病),我們兩邊走,我知道你疼我,不用每天來看我……」

在病床上看著母親,想著人間的愛恨情仇,恩怨是非,有什麼值得耗時費心,好像什麼都來得及,又好像什麼都無能為力。

讓我無能為力的也包括我的情緒,一直一直是兩個自己在打架。

我不允許讓自己有這樣的感性時刻,我得馬上換裝成理性模式,我告訴自己,下次再看望母親時,我會怎樣換我的話術,我得保持著一種清醒,一種非常理智的覺醒。

我只能說,母親的健康現在有許多小目標需要達成,但這些小目標都是需要集中一起負重前行。

而那些親戚,沒有再來探望我的母親了。在冷冷的病房裡,我捏著母親的腳掌,是如此的冰寒。我問母親感覺到冷嗎?她感覺不到溫暖了。

我又在病床旁的小椅子上睡醒了,看著母親,想著自己的中年和老年,每個人各有渡口,各有歸舟,只有擦肩而過的過客,沒有奉陪到底的同路人。

與其外求,不如自求。

所以,我推翻了之前我的哀思,渴求著在意我的人,現在的不要再去強求什麼樣的感情來滋養我,什麼樣的人來修補我。

我想,即使我現時有的是一個男朋友或是配偶,我的壞心情應該不會有什麼改變,我何必要求外人借耳朵傾聽我的苦水,或是借一個肩膀來讓我倚靠?

我現在也要遠離那些負能量,少接觸那些不當我是回事的人,我要學會跟適合的人交流適合的話題。所以,之前一些常年交流的網友,因一直說話都是自我圍繞,或是搶話題,我已主動限制交流。我不需要,也不在乎,更沒必要。


2024年7月14日星期日

結局


近來一集又一集的人生劇本故事在上演著,讓我有更多不同的體悟。

比如我突然想到什麼是「結局」。這些常掛在嘴邊的詞,說起來像慣常用語,但是我細細地啄磨,分拆開來,去咀嚼什麼是「結」,什麼是「局」。

我在經歷一局又一局的小結,是不平坦的,而且又是一個局部接一個局部的小範圍式的「發炎」。(是的,我的日常生活生病了)

什麼是局?我就在上演著過去十年來鮮少出現的翻局──

  • 母親生病入院的危局
  • 自己突發嘔吐/撞車/付醫藥費等的攪局
  • 工作遇人渣上司的奇局
  • 誤認炮局為感情再崩潰自己的敗局
我變成對日常生活的堵車都不會埋怨了,每次扎堆在高速公路的瓶頸時就會想,「算了吧。堵就堵吧。就這樣了。」

特別是在雨天堵車時在想,「這總得好過以前在新加坡在雨中從地鐵站走去上班被淋濕兩腿的日子吧!至少,我有一輛破車,只有在馬來西亞,我這種窮人還可以開車上班。」

那就是一種小幸福了。我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後看著前方動也不動的車龍。

我就這樣情緒反撲,像潮汐般拍岸,再急急地用另一個想法來安慰著自己,壓下那浪頭。

然後看著公司那無能的人渣女上司時,我就告訴自己,不要介入他人的因果,不然揹負她的命運,而人生最好的預言就是因果。遠離負能量的人以免搞亂我的能量磁場,哪怕哪一天她在我的面前崩塌時,我還有力氣撐著自己,去看這一齣戲。

(是的,我因對抗這女上司,她自知無法收編我,所以在試用期到期後,沒有獲得她正式錄取)

我的生活秩序也是大亂了,頭髮長得沒時間去理,更別談說要去健身院了,我的生活日常用品有些都用光了,但因平常我都是去了健身院後順便去超市辦,自從母親入院而忙著探病,一切都停頓了。

所以,我的生活日常成了斷碎瓦解的殘局。在殘局的面前,原來之前與生活博奕時打成平局,也是一種小確幸與奢偧。我寧可要這種生活平局。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確認這些生活考驗,我收到了。我沒有資格去批判,我只是像一個接受快遞的收件人,上天要你在這裡簽個名字來收件,我就簽了。

幾天前我的車險到期了,我跟我的保險佬說,幫我更新我的車險吧,給一個投保費我,我就轉賬過去,在銀行APP轉賬確認頁面摁一個寫著「確定匯款」的掣,我就付款了。

再如上週撞車後對方私下索償要價RM150,好吧,我就付了。

我彷如不再去較真和計較了。我的利益好像不是置於一切的前面了,在有必要時,錢是用來解決煩惱的手段,它就是一件工具。

這工具的好用程度,是解決了當前的煩惱,在辦母親的出院手續時,定睛一看那醫藥費時,我心涼了一半。

那醫藥費相等於當年我供車若干年的未加利息的原車價,而且還可以買超過一輛的價碼。一輛車花我幾年的死慳死抵的勤儉生活,一場病花了同等值的價碼,來搶救危局,相對下是值得的。

但幾年來的的辛勞,賺來的錢是供養病痛。生命體驗的真諦,就是如此吧。

我用信用卡付款了。按六個數字的密碼,錢就過賬,醫院就放人了。

我送了母親去療養院休養,因為後續的施藥涉及太多日常醫療操作,我真的做不來。我接受這事實,我不是超人孝子,我是需要再努力打工賺錢的中年社畜。

母親出院始終是一件值得放下心頭大石的大事,但我的心裡還有很多大石。我不去想它了。

我也用了幾百令吉馬上買了一台續航力強,該不會那麼卡頓的新手機給母親,母親坐在輪椅上看著那台新手機時很高興。我將手機面調成簡易桌面方便她摁壓,這台手機,將是我與她的聯繫了。

剛才聽著她在電話說,「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放心,忙時就不用特地來看我了。」

母與子,靠的是一台手機的聯繫與交集。要常見也見不到了,因為如果我下班趕回來的話,療養中心過了探訪時間是謝絕探訪的。我們有一個家,但那家住不了,我們的家的感覺,就在電話裡的通話而已。

說起來是很唏噓的。

所以母親的病局是翻過去,至少目前而言。接下來是還有長篇的抗爭。

而在這段期間,我對一些生活聯絡人提及母親入院的事情,包括公子,還有另一個炮友。公子只是問了一句:「你的母親還好嗎?」我答了一兩句,他就自動靜音了,沒再追問和慰問,24歲的成年人啊,是否會懂得表達憐憫的人情世故?他可能對一隻小貓的生病都重過於一個相識過的人在飽受煎熬來得關心。

另一個炮友則是久久地會冒現一兩句問候,我確實有些感到意外他還會惦記著。當然,我的母親入院不是一兩天,而是真的好多天了。

然而那炮友,也只是因為炮局而有了肉體上的親密關係。如我之前所說的,都是假性親密關係吧。但也可反映出他是蠻有心吧。

當然,我不能、也沒有資格要求其他或一般炮友都會噓寒問暖地表達。只是一炮,只是一泡射精,只是他接觸過我身體最內在的部位,只是合體時一瞬間或幾個一瞬間的共情,餘下的生活,都是分體而活,每場炮局的下一步就是結局。

是的,這一局來了一場小結,下一局就開始了,是好是壞是順拐是崎嶇,不必多慮了。

我只能將自己幻化成一輛戰車,要強大成碾壓一切滾過去,一場場的結局,就是一頁頁的格局,無可違逆。如果將一局演譯成一站,戰車始終都要開動起來,那麼只能盼的是一程又程,一趟又一趟的行程,那種體驗感,僅此而已。

2024年7月10日星期三

想對媽媽說的話

這十幾天來陪著母親在病床上,看著她熟睡時,感覺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一些我自己也說不出口的話,但很想讓她知曉的心底話。

十年前,我對她出櫃,十年後,我以為我遇上一個對的男人,我甚至有設想過攜帶這男生回來,讓母親端看著他,讓他叫我的母親一聲「安娣」,我知道我的母親一定會對他說,「你長得很靚仔。」我想讓母親知道,男同志之間是可以有感情,她可以多一個兒子。

這奇怪的念頭的由來,可能是我的直覺判斷,因為他是我碰到這麼多男人,甚至說是以炮友居多的男人中,第一個會讓我產生這種場景設想的男人。

當然,這是一個很妙想天開的荒謬場景,我想該也不會發生。但我很想告訴母親說,我真的遇上一個我覺得非常帥的高大男生,他的帥不是一般普羅大眾的帥,而是我一眼萬年相認出來的熟悉。我以為我真的遇上一個懂我的靈魂的人。

然而,我只是遇上我不懂的男人,我卻飛蛾撲火了。

這幾天我看著母親的睡態時,我只是望著她,想對她說幾句話,我在這段不知所謂的感情中,學習到了什麼。這是我一次又一次的複盤時的省思。

我想告訴我的母親,因為有許多心得推翻了她告訴我的常理:

㈠ 擇偶寧看個性人品,不看職業有多高尚

帥氣外表高大體型,只是外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個人的名成利就,只是與他的智商與運氣與條件有關係。但不論這些光鮮外衣之下,即使物質條件有多好,愛不愛你的人,他的家產與名成利就,與我沒有半毛錢關係。我的感情不需要這些滋養,但更重要是,我不要被這些所謂的社會身份地位所蒙蔽,因為他們比任何階層更講究門當戶對,或是更高段位地權衡和拿捏我──我成了一件備選的貨,只有利用價值。沒有靈魂價值。

這也讓我想起一句老話:上流社會多半下流之人,下流社會多半清高之人。

㈡ 不必去找一個我愛的男人,寧要一個愛我的男人

理想的感情應該是雙向奔赴,如果沒有雙向而是單向的,那寧可是他的能量流向我。經歷過這種單戀再演變成窮到自己也要倒貼,心甘情願的付出,我不是在乎那種失與輸,而是在乎那種傻,因為沒有意義,更沒有必要。在我自供自足與獨立自主的情況下,接受愛我的另一方的餽贈。我一定會付上公平對等的價值交換。不只是物質方面的價值,而是一種情緒價值。

㈢不能愛得太忘我,要學習如何自私

我以為「利他」是一種美德。但用在一個我愛而對方不愛的男人身上,就被白嫖。由於是我單方面付出,對方的自私也變成理所當然,也被姑息而繼續剝削我。因為我們一直當作自私是一種敗德,但沒想到敗德也被包裝成一種「你喜歡我你就繼續付出讓我享受」,我要努力說服自己,自私也可以被美化成「在成人世界,都是各取所需」的話術。

㈣ 不要矯情的綠茶婊,又當又立,也不要沒有擔當與擺爛,遇問題就逃避的男人

高情商,顯得城府深,話說得有多滋養,翻起臉來時就會讓人多受傷。但沒有自信,遇到困境就拖宕及逃避,連溝通也冷漠以對,與人設完全相違。我寧願一個磊落的笨嘴人,也不要一個閃躲的大炮精。

㈤ 不要找一個太過精明卻不誠實的偽君子,寧找處事干脆俐落的普通人

偽君子的可怕在於他的高段位,被他永遠死死拿捏。遇上這種高段位的腹黑人士,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會玩這些心計。腦子裡想的永遠比嘴上來得多,善變之快如同作妖讓人難以捉摸,還要我揣摩聖意。又或者,對於為了管理我的情緒(即是拿捏我而有所圖),而在降維兼容我,這一點真是污辱我。

㈥ 永遠不要在他人的世界找到自己的價值

即使有多愛一個人,不需要在他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比如被對方說「你不是我的菜,所以我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而產生自我懷疑。我們的價值是在我們的自主世界裡。不必要去做一些事情來乞求對方認可自己的價值。不需要以他為主軸,而是認清自己是誰,自己的本質,自己的閃光點,無需對方來背書,更沒必要自我精神內耗來批判自己做不足。

㈦感情關係不應該是高低配,而是平視關係

如果一直在對方的世界找自己的價值,易於造成自己成為對方可有可無的附屬品,尊卑自現,整段關係就成了制約與奴化。所以感情的遞進應該是一種互相尊重的基礎(即使對是名成利就身家百萬),才能健康遞進。

㈧別人聽不進的,自己也無需當長輩去教訓

如果對方是擺爛躺平與逃避的,裝睡的永遠都叫不醒。我也無需自作孽去高姿態教訓他,教懂一個人永遠是事,而不是另一個人。沒有人願意為了另一個人去改變。

㈨談戀愛或是婚姻,原來是一個人的事

不去改變另一個人,也不是特意改變自己,但是不能失去自我。做回原有的自己。愛情與感情不是兩個人組合起來才強大,而是兩個強大的個體一起並行與陪伴。

(十)原來我不會談戀愛,但我還不至於說我不適合談戀愛,只是時機未到

我依然相信我可以找一個一個我倆彼此想對彼此都好與善良的人,或許我要學習是溝通之道,前提是雙方應該開誠佈公,透明化。而不是一直捂著自己。我相信花若盛開,蝴蝶自來。

(十一)我應該相信我的直覺

如果與下一個相處起來時不舒服,讓自己產生自我懷疑,這些直覺應該要存檔起來,別丟失了理性。別再卑微地相信改變自己來討好對方,一旦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事實,我要去確定要留還是要走。

我想對母親說,這是我暫時悟到的心得。但我也想告訴她,我現在學習著自洽與自強,生活始終是要自己杠過去。

我更想對母親說,這個我以為我遇到對的男人,其實他連我的真實姓名都不想知道,我在他面前其實可以是阿貓阿狗,沒有身份,沒有地位,媽媽,你生下的兒子是多麼地尊貴,但人家嫌棄得連名字都不想要聽,這是多麼地可笑吧?

我想起上兩週我在廁所裡嘔吐的那一幕,如此狼狽,我對對方說過話,就像這些嘔吐物,沒人想看想聽想去接受,我們的殘局已收拾不到了。但這一嘔也醒悟了我自己,不適合我吞的,也要嘔吐干淨而勿留著傷害自己,即使對方是一塊珍饈。

我想對母親說,她以前常說過我兒時鬧脾氣時,我求之不得之物,沒有即時得到哭鬧著,到最後我哭鬧求回來後,我會一把扔在地上,然後說「現在才給我,太遲了!」她常說她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幼小,就會有這麼猛烈的脾氣而毅然摔下遲到的心頭所愛。

是的,那就是我,在那麼幼小時也是如此倔強與任性,而且我是一個非常軸的人,我的脾氣可以大得翻江倒海,但原來我在深情起來自願付出時,我卻會破例與偏愛地完全獻出自己。

我想對母親說,希望你別再為我操心,為我日後孤單一個人活下去而傷心。任何皮肉之痛都是自己杠,即使有身邊人,但什麼劫難都是自己一個人來渡。我要接受這份孤勇。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過時光。

我在孤凳上,看著母親睡去了。我自己也睏了,閉上眼睛,眼前一黑,然而我內心裡慢慢地清醒了。

後記:

後來,那一天我撞車後,即場向人道歉也不得己,對方在第二天私下要求索償150令吉,免去報警,要求我用TNG轉賬過去來賠償他的維修費(相片中我只看到他的車身出現一個兩角錢大的小凹陷,當然無法證明是我撞陷所致)。

我二話不說轉賬了,順便谷歌對方的名字,原來是一家公司的董事,肯定是一位比我這位尚在淌血付出高價醫藥費的孝子更富有,但是對方覺得在公平的前提下,還是索償了。但換作是我,我就由得他了,車子只是身外物,如果150令吉也可以貪求佔他人便宜得來,我當作是破財消災,沒有任何事情來得比健康更重要了。

我就當作付RM150讓這位年長司機鎮驚了,如果他有被嚇倒的話。

當晚,我將某一個人的文章全部刪去,忘記你我做不到,你永遠是我胸口的痛,但我在這段感情中,得到一種更高代價的教訓,我知道我不要什麼,因為我將永遠銘記他的缺點,就是我此生要嘔吐出來的渣。


2024年7月8日星期一

探病

醫院裡的冷氣特別地冷,特別是在母親的病房裡。我已不能像平日無事般穿著短袖短褲呆在裡頭,而改為長褲,再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風加持。

然而今天忘了繫上腰帶,我的牛仔褲一邊行走褲頭一邊往下掉,我都忘了原來我的牛仔褲如此鬆垮了。在母親進院之前,還是緊緊地束縛著我的腰。

但我不感覺到自己清瘦了下來。我在前天時,竟然將我上次新添的摺疊輕巧塑料凳子給坐壞了,當時我整個人失去重心般隨著崩塌的凳子跌落下來,當時是在母親病床的床畔,讓她看到了我踉蹌的一摔。

我沒事,我沒事。我從地面上自己站起來,怕嚇壞了母親。

這證明我還是一個重磅級的胖子,連椅子都坐崩了,即使瘦下幾斤肉,椅子也被我壓垮了。

醫院裡的冷氣冷得讓我覺得饑寒交迫。但至少,這比半年前在政府醫院那種悶熱來得好了。我看著母親吃完粥後(她已可以自行拿湯匙來吃粥了),我看著他,呆呆地,感覺就是很睏很睏。

在醫院病床相伴的時光,不應該是一般母子的日常。然而,我只能趁禮拜天這樣的時光來陪伴母親,湊近她耳邊說話,因為她的耳背也越來越嚴重了。

病房裡的病友都更換一批了,而我在入夜後,總會看見有新一批的病人家屬在徘徊病房外,看著他們打包了麥當勞吃著薯條,看著那些探病的青春少艾有說有笑。

我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吃麥當勞了,但更想起自己已過了吃晚餐的時間了。我想經過上週六突如其來的反胃作嘔後,我該是要戒掉麥當勞等之類的油炸高脂高鹽食品了。

看著母親倦倦地睡去,探病時間也結束了。



週日的晚上,下起淅瀝淅瀝的雨來。雨夜開車已不是偷快的經歷,然後我居然又碰上堵車了,那些都是假日出遊後踏上歸途的平凡人吧。

我一邊堵著車,一邊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一些突如闖入我生命的人,一些我一度很珍重,幾度去挽留的人,但現在已是帶著淺淺回憶的陌生人了。

突然之間,磅的一聲。我的車子與人相撞了。

怎麼在雨夜歸途還未用晚餐的時間,竟然與其他人的車子在大道碰撞了?

我拿著雨傘,在雨中下車,看著尾隨而來川流不息的車子,對方的車子在我前方停下來了。

我很久沒有撞車了,正如我很久沒有嘔吐過。但在連續兩個週末,都給我碰上了。

對方司機是一個華人阿伯,然後再走下另一個華人阿婆,看來是兩夫妻,這華人阿伯看見我,沒有怎麼說話,只用廣東話問了我一句:「怎麼你貼著我的車子這麼近?」

我冷靜地道歉,我也不知道我的車子被剐蹭到如何,但在雨夜及車燈流溢的公路旁,我實在看不清我的車子和對方的車子碰到有多傷。

「不好意思,我剛從醫院探望我的母親回來,我走神了。我希望你的車子沒有事情。」我一邊蹲下來,一邊檢查著我與他的車子。

這时我才發現自己的牛仔褲因為沒繫上褲帶,褲頭往下掉,我一邊得撐傘,一邊得提著我的褲頭,以免走光,一邊忐忑地再看車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華裔阿伯司機也沒有看見他的車子有什麼明顯的撞凹,這時我才看到我的車側鏡撞歪了。或許剛才的碰撞之聲是源自於此。

後來這位華裔阿伯還是要了我的手機號,說要我們彼此留下車子的相片,我隨他。我心想你要報警還是怎麼地,即使我的車子刮花了,我也不在乎了──更重要的事情與人物,不在此時此刻此地,不是在這一段奔騰的馬路上。

阿伯的妻子拿出了手機記下我的手機號,她也小心地觀看著我的車子是否有什麼「傷痕」,我一邊叫著她小心後方而來的車子。

她臨走前跟我說,「You take care。」那一霎那,我真的呆了幾秒鐘。或許我的精神狀態,真的差到在一個雨夜繁忙的路肩,也被人看見了,然而這一句問候,恰恰是我最需要的一句話。

人生的諷刺,就是這一刻吧。

2024年7月6日星期六

我的劇本

早上上班堵車一小時,工作九小時→下班再堵車一小時去醫院,探望母親三小時。

從醫院回程到家中,也要堵車45分鐘。我的晚餐是在晚上十點解決。

週五晚上堵在車龍陣裡,我的肚子隱隱作痛,流光溢彩的車龍陣,就覺得晚上近十點還是這麼多人在馬路上逛。或許是因為下週一也是公共假期,大家都有一種放假的氛圍感。

而我,在沉思著。往返醫院的日子已超過兩週了,醫藥費我不敢多想,我自己只想蓋上眼睛。我的放假,只有在我裝睡及逼自己睡的時刻。


母親暴瘦下來,一場手術後她顯示出來的病容與龍鐘老態,讓我看一眼心如同被剜一刀。生命來到這一刻,肉身經過如此一擊是衰敗。以前的我,不會也不想去想像眼前這一幕。

可是望著母親,我彷如看見很多年前仍在世的外婆,我母親的母親。怎麼我會見到外婆了?母親的衰老在眼前,但我心裡歸來依舊是少年,然而明明我已是中年了。我驀然覺得我與母親之間,彷如隔了三個世代。

我要接受年華的老去,但更得接納突如其來的命運轉變。我每天都對著母親說著激勵性的話,我看著她的手臂扎滿了吊點滴之後遺留下來的瘀青,我時不時拂著母親稀疏的頭髮,在她被注射藥物時指壓遊撫著她的眉心,讓她感覺舒心些。

前陣子她的兩腿還在插管輸藥時,兩腿酸楚。我替母親按摩著她的大腿肌肉與小腿肚,母親說,「你有學過按摩?怎麼你按摩得這樣舒服?」

我沒學過按摩,只是我突然想起我曾經在三溫暖裡替一個一號按摩舒緩著他的五十肩問題。同樣都是肌膚的接觸,然而,我一次又一次,陷入假性的親密關係。我以為我可以在這些親密關係有所求,有所盼,但進入我的其他人,都是肉身上的在乎與親近,內心將我推得遠遠的。

所有親密關係都不及我與我母親的血緣關係。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與椰漿飯快要分手前的幾幕,他在電話中與我訴說著他的病重父親,有時他要求展延與我約定好的週末之炮約。

當時我只能充當一個聽眾,我也愛莫能助。因為二十多歲的我,是無法理解到一個中年男人快要與父母分離的心情,我那時也是裝成熟與世故,回應著他。

現在,轉眼間,我自己也是中年人了。我自己啃下來。我沒有人訴苦,身邊人可能在歡迎著下週一公假的小確幸時,我自己的要求卻是很簡單,我只想我母親好好地,健康地好轉。

我不知道還有多久的時間要等待,我只告訴自己,這是短暫的,過渡的,就只是這一程坎坷些。我相信醫學,我相信科學。

我已兩個月沒去提款機,通常我去提款機提款,只是來提取現金給母親做零用錢來花。每個月我都是將這些零用錢,厚厚一疊地裝入紅包封中給我的母親,這是儀式感,也是一種祝福。

這個月,看不見的金錢,在我的銀行賬號中迅速流失。

我想起很年輕時我為了省錢,刻意繞過收費站路徑去上班,或是以惜物之心使用一些日常日品到破敗之極才更換。我也不想去歐洲等高匯率的國家旅行,我只想要存錢。

然而存下的錢所杠下的苦和生活質量的犧牲(例如每天都得花時間堵車來省過路費),彷如一鋪清袋。

以為省下的錢讓自己有一些中年的清福,但這段期間的支出,每天足以買一台中端手機。我只能告訴自己,是的,日後我再賺回來──日後,希望我更有出息一點,一個徘徊在五十歲的母胎單身的同志的祝願。

剛才去醫院時,恰好有親人來探望母親了,母親見到自己的弟妹一把淚就掉出來了。我的阿姨過後安慰著我,還好我有戴著口罩,但我幾乎快掉出眼淚來了。

我只記得那一天母親終於轉出ICU時,但依舊重度倚靠照料,那時只有我侍奉著我的母親,我一邊餵著她吃粥時,她跟我說,「真的很謝謝你,這樣照顧著我……」

聽到母親的這句「感謝」,看著她的眼神,我的眼淚馬上滴下來,口罩裡全是鼻涕眼淚齊流,狼狽不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堅強,但我有多堅強就有多脆弱,就像生命一樣的脆弱。

說不上是有多委曲,但卻是有多辛酸。一個捧粥的中年單身從未被深愛過的男人,端著的不再是熱騰騰的生命與精彩的生活,而是僵固又不能自主的一種姿勢,臉上的風霜暗啞成了我的苦情臉,淚痕也得急速冷卻,讓傷悲不留痕迹。

母親的聲音因中氣不足,已開始糯軟下來,她的聲調有些像小孩般地說著話,每天我聽著她跟我說醫生跟她說了什麼話,她的日常,就是醫生與護士及同房病友。

我得湊近她的耳畔來回應著,點著頭,安慰著她。一邊聽著她努力地訴說著醫院日常,像當年我放學回來跟她匯報我上學時的場景。

人未到中年,或還未遭遇過父母入院的子女們,永遠無法體會這種年齡與舊記憶交錯的錯置感。一下子你感到自己年輕了,下一刻你覺得自己老得特別著急,但再下一刻,你再看到自己的母親怎麼一眼百年,明明不就是那個捧著熱菜上桌而四處奔騰的母親嗎?怎麼現在她滿佈皺紋的手扎滿了針孔和一塊塊的瘀青?怎麼時光就這樣流逝了。

昨天我還聽見我的女同事說,她從來都不喜歡開車,她上下班都是有老公開車接送。我不可置信地聽著這種都市愛情傳說。心裡怔忡良久,我想起偶像劇或電影裡的劇本,寫到主角母親入院時,會有另一半安慰著主人翁,「沒事的。」

劇本該是這樣寫出男女主角的真情與支援,但我的劇本不是這樣的。

但當然連一個在意我的人也沒有,怎麼會有主動慰藉著你,「你還好嗎?」

我是在一個人吃著晚餐時,突然我舉著湯匙的手就凝固下來,那一口飯就吃不下,就真的再吃不下去了,即使我很餓及非常的餓。

如果我有一場戲,鏡頭下的我,就這樣,不是哭,不是笑,是演不出來的苦,就這樣放下湯匙,就剩那麼幾口飯了。

2024年7月2日星期二

六月末


母親終於可以吃些稀粥了,像小孩子一樣地說著話,她在手術後的第一碗粥,吃得特別開心,而之前她被逼禁食與滴水不沾唇長達一天,她當時乞求著喝一滴水的叫聲讓我心疼。

由於兩臂都插管,自己進食也難了。她的四肢與半年前入院一樣,已出現水腫了。

我每天都呆在醫院裡,看著她一天天好轉起來,這是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事情。

她的病容之態稍減了,但看著她的皮膚臘黃干枯,還有整個人無法自理,那一種皮肉之苦,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我每晚都替她按摩著大腿與小腿肚,因為她說睡久了,下肢麻了。我撫著她的頭髮,看著那稀髮下的頭皮,再餵著她吃粥和喝水。那一種感覺是,我彷如回想到四、五歲之前,她也是這樣餵著我進食。

明天的明天,應該是越來越好。我希望如此。

不過醫生說其實找出了病灶,但目前還未完全能自癒,還是在強藥加持下維持,同時必須要進行一項手術來斬除後患。

目前來說也是後話了。我也不敢想那手術之後的事情。

我們與各專科醫生對話,他們給出的答案是精簡而透徹──先不用想這麼多的日後,日後快要到來時,自有安排會告訴你如何長期照顧。

而作為病患家屬,目前能安排的是轉賬,付清醫藥費。



我很久沒有這樣親近我的母親,這次的貼身照料,那是一種百感交集。我該感恩,我還能陪在母親身旁,如果我是在他鄉工作,那會是怎樣的折騰?

早上與母親說話時,我一直鼓勵著她。我說「你是一個硬淨的女人,你一定可以走得過去。要靠你一步步自己走來。我們就接受、面對這一次,不要再回頭想了。」

母親再應合我說,她確實是這樣孤身走過來了,從小時到成年後成為年輕的單身母親,一切一切,怎麼在晚年還會發生這樣的厄運。

我說,那些已過去了,她的童年也至少有七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而照顧我們的艱難時光,也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現在能做的是,往前看明天、後天、下週、下個月……

我們只能接受,這些幾十年前的事情,已經沒法改寫了。

現在是一種自洽與自求了。只有這樣,才能自渡。

我心中有一個暫停鍵,我要按下來了。我不能讓我的大腦不停地在飛速急旋在轉念,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發生在未來,而過去的,不能再多想。

我的精神內耗已經過度了。我需要的一場睡眠。

我在六月最後一天突然病倒了。我在半夜時突然醒來,一邊肚瀉,一邊哇一聲嘔出了晚餐出來,還嘔了第二口。

我從未這樣嘔吐過,我看著那些食物殘渣,內心的驚恐,不是說給你聽你就能理解。

猶幸我還有力氣去清理廁所裡的災場,我當時告訴自己,嘔了一遍就好起來了,然後倒頭就睡。然而五小時後早上醒來,我再嘔吐了第二次。

一湧而上翻湧上來的嘔,嘔得我扶住了盥水盆壁,之後索性蹲坐在馬桶旁。

我終於將殘餘在肚子的事物再嘔光了。然而,我在半小時之後還是動身去約見已相約好的養老院負責人,以便母親出院後有棲身之所。

人生第一次這樣嘔吐後半小時要去開門見人。

見完後,我再回家睡覺。傍晚再去醫院探望母親時,我就發燒了。我選擇在醫院掛門診,因為已累得跑不動去找哪間在週末有開門的診所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私人醫院掛門診,明明門診部的病人不超過六人,原來竟耗時2.5小時。我整個人就昏死在低溫冷氣的掛診室外。最後醫生開了藥說,「你可能要驗血,懷疑你有骨痛熱症。」

而且驗血結果要再等兩個小時。

我拒絕,我認為這有些過頭了。後來醫生說,給了Panadol再看是否有退燒。

現在的我情況好一些了,至少退燒了,然而我開始陷入另一種未知的惶恐中,我是否有胃病了?因為我發現我在進食後就有奇怪的感覺了。

2024年6月23日星期日

下一站


看著母親在ICU的病床上不斷地呻吟著苦痛,我那時的心情,不知道下一刻與明天,還有明天,或是後天會是怎樣。

事發時,叫了救護車將母親送進醫院。這已是半年內母親第二次經歷如此。母親在急症室緊急醫治後,馬上轉入ICU重症病房。

而第二天,護士在重症病房為母親拔掉她身上那些儀器電線,推著進去手術室搶救。跟著母親的病床在我面前前移,看著母親已口戴著氧氣罩,陌生得無法辨認。

在手術前,主診醫生對我說起母親目前的手術目標與病況,加上風險發生率、死亡率,生命就是一場計算過的概率,但成事在天。

他也說目前能做的就是急救,其他先免談,都是後話,我簽了同意書,輪到麻醉師醫生也過來,說了一堆。

我頭腦真的像突然被堵進了一堆稻草,我在消化著那些英語術語,那些似曾相似的身體器官的英文名詞,理解著病理,還有前因後果,我只記得麻醉師說,「我現在是說著最壞的情況,但也有最好的情況,現在的情況真的很糟糕,加上你母親是高齡了,也是高危群體……」

我身邊的那位家人一直喃喃自語說,「我們是普通人,我們不懂這些,多問了別見怪……」她之前還跟我說,「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我還得出言安慰她說,「別往這些想。」但是我自己也乏力了,我乏在自己不是醫生,我連理解病因與後果是什麼我都有困難,但是,我要堅強,我得裝上我的堅強。

而在手術前,我去辦入院手續,馬上得繳交醫藥費的押金,櫃檯人員說,「這裡要收XXX,根據條款,在出院結賬時,如果總住院費超過這筆押金,必須要馬上清付,否則有XX%的罰金。」

我看到那數字,頭腦嗡的一聲,聽到下一句就是「你等下要用信用卡付款還是銀行過賬?」

在生命面前,金錢有多貴重,也有多低賤, 但是沒有金錢,自己的生命和自己母親的生命更低賤。

我無法再往這方面的煩惱去鑽了。

當我看著母親的病床推進手術室時,在四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推進手術室,沒人目送她,她從手術室出來後,帶了我來這世界,現在我以成年人及為她負責的兒子目送著她再走進去,那是一個充滿未知數的房間,那是另一場生命的博弈。

但是醫生說,其實那不算是一項手術,是一項程序,但重要得足以解除危脅到我母親生命威險的手段。

手術順利完成後,我苦等了幾小時仍然無法與醫生詢問手術進行得如何,母親重新被推回重症病房時,麻醉藥還在發揮著藥效,她不斷呻吟著要喝水,乞求著喝一滴水也好,她全身插滿我看不懂的儀器塑膠管,她的聲音透過氧氣罩散發出來,伴隨著那些儀器隱伏著的電子警示滴聲。

我從未進過ICU,我更是沒有,也不會想像自己的母親會躺在ICU裡。

我摸著母親的額頭,她稀疏的頭髮,母親略有睜開眼瞟向我們,然後再閉眼,她的眉心緊鎖,是肉體的苦痛,那一張臉,總結了她的人生。

我已無法找到什麼形容詞來描繪當時我的心情,沒有任何詞彙可以精準全面地勾勒出我當時的心情,和我看著我母親的樣態,她深陷的臉頰,當下我真的沒辦法去消化這一切,包括為何事到如今?我們是否做錯了什麼防治措施?是否是我們過於諱疾忌醫?

但當時我只能想到的是,我是否會失去唯一一個無條件愛我的人,還有讓我回敬我的愛的一個人。我是否還會再遇到願意愛我和我愛的人?

我沒看過母親在我出世時的盛世芳華,但卻看著她暮年殘餘的晚霞。我此後是否就剩下黑夜?

你知道嗎,那些在電影裡看過的場景與畫面,那些炮製出來的鏡頭與傷緒,如今確確實實顯現在我的眼前,而我是一個被動的「畫面主人翁」時,我只想到人生如戲,但戲不如人生,因為這不是戲,也沒有任何載體可以映照出我的心境。

到底人生是什麼?人生是一場戲,一場夢?一場體驗?一場知道必定是往下墜的結果而也得假裝快樂活下去,奮斗下去的角色扮演?如果是角色扮演,為何總有悲苦角色?

我看著母親的身體,似乎沒有裝過多少的青春夢想,也沒有掛上快樂與滿足,生於戰亂世代,再長於資源匱乏的年代,我只想起我們的快樂是帶著她外出用餐時,還有一起聊天的點點滴滴。

但眼前一轉,母親隔著氧氣口罩呻吟著,她在意識到我趨近她臉龐時微微地說,「我真的沒有受過這樣的痛,真的好痛……」

每一個結束,不是帶來下一個開始。我甚至畏懼著下一刻,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醫生後來電話裡跟我說,目前要觀察,觀察其他併發症的可能性,繼續輸出一大串的英文醫藥術語,繼續讓我選擇,是否要再傳召其他專科醫生來醫治,「我強烈建議你這樣做……」我聽著他這樣說。

但其實我沒有選擇。我沒法未卜先知,我沒法阻止發生,我不願相信那些爛俗的口頭禪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我睜開眼的那一刻,我的心神靈都不會屬於我。我甚至在有在想到我要怎樣請假──我本來可以瀟灑地揮別那爛人上司說「我不干了」,但現在我得干,干下去。

我在等待手術進行及限定的探病時間空檔裡,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打開手機看著別人的臉書動態,旅行的、自怨的、抱怨政策不滿、一家大小團圓感悟美好人生的……一切一切,是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進行著他們的生活軌迹。在生命的得失之間,這一切生活的不滿,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而我,在這麼錯置的場景裡,我是否是在生活裡夢見了自己,還是夢裡遇見生活中的我。活在當下,活好當下,到底當下是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覺得眼皮很沉重,睡覺,才是一種暫時的解脫。

2023年12月31日星期日

十年前的出櫃

【倒數2024前夕】


這是一篇我在十年前寫下的文章,我一直視之最私密與個人的一篇心跡,也不想去重讀。我只分享過給我一位好朋友來閱讀。

這是我向我的母親出櫃的經歷。我已忘了多久我跟我母親出櫃,原來明天之後,就是十年光景了。

這十年裡我發生了很大的轉變,不論是職業、生活、價值觀,我或許成熟了,但母親蒼老了,我對十年前的那一幕歷歷在目,連地點都記得一清二楚,彷如昨日,但母親,卻回不到去十年前的狀態了。

文章是寫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現在是四十多歲了,我才知道我根本沒有準備好漸老、病、別這些重大的課題。我以為我放下很多,已有許多的不在乎、無所謂,或是無追求,但寫在2023年的年關,我知道我還有很多放不下,我還未有機會介紹給我母親另一個兒子,因為我不曾擁有正緣。這一個年關,也是我母親的難關,我希望她大步大步地,跨過這一關,一關一關地過。


【2014】
我們怎麼樣來到這話題?那時坐在餐館裡面,我與母親用餐完畢了,我們聊著有關家人的事情──為什麼她的女兒雲英未嫁?這些循環的談資,已如同透支的支票,再也兌取不到價值出來的話題了。

我那時心裡有一種欲言而休,這話題其實發生過很多次了,只是時機來了,話到唇邊,我咽了下去,噤聲。

我對母親說,「我要對你說一件事情。我不會結婚。而且,你也別指望你會抱孫子。」

「我知道,以前你說過的,我也看開了…」母親若無其事地說著。

「我會找一個伴。你放心,日後我終會有一個歸宿,但我不會結婚的。而且你不會得到一個媳婦,你會得到多一個兒子。」我說完這句話時,心裡很忐忑,我就想知道母親是否會有激烈的反應,或是怔忡片刻。

但母親沒甚反應。她只是如同聽到「今天是星期五」一樣的表情,然後說著自己的話:「你們也大了,要怎樣就怎樣…我也管不了這麼多的。」

我沒料到出櫃,就像呼吸這麼自然與簡單,特別是對著母親──一個懷胎十月生我出來的偉大女士會是怎樣反應與對待,我在腦海裡演練了多少次這樣的對白,會有怎麼樣的場合。但萬沒想過母親的反應是如此平和。

「所以你早已知道了?」我問。

「我有想過──怎麼我的孩子這麼大了都沒有女朋友。我有想過,但我不敢問。」母親說著,但我心裡明白母親的干練,薑是老的辣,我想她早已明瞭,但不明言。

「其實我很想對你說很久了。但我說不出來。可是我覺得事到今日,我覺得要對你說一聲,希望你能放心我。我今天說了出來,就是希望有一個新的出發點。」我慎重地對母親說。

母親聽著,沒甚言語。她的眼神凝視著我,可見她是很用心地在聽著我說話。但我看不透她的表情與想法,但我感覺到她感應到我內心的痛苦。

「那麼你會失望嗎?」我問。

「不會,我不會。你們年紀這麼大了…不是,應該是說,你們都這麼老了,我還能管這麼多?你可以對自己作主意的了。」

聽了這番話──不是年紀大,而是「老」,我心裡有一股懾動。快要四十歲了,我才對母親說這些壓抑在心頭的話:

「對,所以我覺得日後要盡早對你說。我希望我可以早些對你說。我們始終要獨立,找到伴侶,展開新的生活的。」我說著,說著,但心裡在鋪陳著接下來的措詞,但我還是說了出來:

「畢竟終有一日你百年歸老,你也不能照顧到我到老的,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與我相處得來的伴侶一起生活。」

我說著說著,突然想起其實這些內心告白都是我之前在父親的墓前默默地說過的話,如今我對著母親抒發出來,我到底為何有這樣的勇氣?

「但這個伴侶,不會是女人。你若要我為你生一個孫子,我辦不到,除非我要連累另一個女人。」我繼續補充,因為母親沉默下來了。

「我知道。意思是說,其實你是喜歡男人的是嗎?」母親這時已單刀直入,我再次愕然她的直接。

「是。」我答得干脆。

「為什麼會這樣?你以前是被女人傷害過、還是家裡的姐姐讓你不喜歡女人?」

「沒有。沒有。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選擇的口味不同。我想可能是天生的吧?!」我的話說到出口,卻有些後悔,如果說是「天生」,那麼罪責又可能落在母親身上。

「如果你說到這麼白了,我也要問你,其實你…生理上是ok的嗎?」

「老天,你以為我是陰陽人?」

「我就奇怪,男人的那東西見到女人一定會『起』的,十個男人九個是『咸色』的。怎麼你不會…要麼是你…而且自從你少年以後我沒有看過你的身體了,但我知道你是有『慈姑頂』的…」

母親開始說著很讓我發笑的理論出來。她以為男人的陽具只會想女色。她更以為我長成了「太監」。

「不是,不是這樣的。這是口味的問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許多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一個下午,我與母親談了許多之前不曾觸及的禁忌話題,包括許多我在這兒書寫過的課題。

後來母親說,「你這個人,我不是擔心什麼,我只擔心你做事太急性,脾氣不是那麼好…你會辛苦。」

「其實,老實對你說,以前的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更是偏執,但遇到很多人,很多我沒有告訴你他們出現過的人,教會了我很多事情,看化、看開,我受到不少影響。而且,有了親密關係,更會知道怎樣諒解與包容…畢竟你聽說過那句話:『一夜夫妻百夜恩』,就是因為親密關係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是彼此影響的…」我繼續說著,「例如,你還記得嗎?你說我切黃瓜會切得這麼細,你知道嗎?這些都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母親只是聽著,她或許需耗時消化著我的道理,可是,可是這些埋藏在我心裡的話像被倒翻的篋子般,我希望她不會覺得太過狼狽。

「我很想問你很久,以前…你常去人家的家過夜。那是女的嗎?你是不是被她傷害過?」

「不是,那是男的。」

「哦。」母親有些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很想對你說這件事很久了。但是,我希望我能告訴你更多,我在這條路上認識過的人。他們都開拓了我的視野,讓我知道一些東西並非我們眼前所見的那樣…」

「我希望未來我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我喜歡的另一個人。或許到時你是多了一個女婿 …」

「我不敢想這麼多了。我想要為自己打算一下。」母親說。

「你的打算就是現在享享清福,不要再為我們年輕人的事情常憂心這麼多。」

「我只希望你身體健康。不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最重要開心、身體健康。」母親唸唸有詞著這句話其實已很多遍,她竟然有我想像不到的豁達,而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是如此地寬慰。「畢竟現在已是新時代了…我走不了多遠,也看不到這麼多…」

「我其實很猶豫是否要跟姐姐說。」

「不用對她說。」母親說得斬釘截鐵。我更加錯愕。「她不會明白。這些是你的私隱。不需要對她說。」

那一刻我對母親的體諒,是說不出的感動。私隱、包容、衷心的祝福,都是我渴求母親能給我的,她在給了我一個降臨在這世上的生命,教會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如今在這一個餐桌上,我最渴望的她都賜給我了。

「我希望你健康,你沒有染上喝酒抽煙爛賭等的惡習我已很高興…」母親不停地給我assurance,就是這句話。我心如定磐般穩了下來。

我還能要求什麼…我只希望我記得一清二楚我們之間談話的脈絡,但這是我能記取到最好的一面了。

我只記得那時快結帳時,我還在說著我遇到的人與事,還有其他已婚友人的婚姻故事。「我不要用正常或不正常這字眼,我們只是不像其他平凡人一樣,結婚生孩子。」

母親最後問我一句:「我覺得很奇怪,你不覺得遺憾嗎?你沒有試過當人家爸爸的滋味。」

母親這一句話,尖而有力地刺了過來。她說得很平淡,但也帶著一絲絲的疑惑。

我被問倒了。

這時候侍者已趨前遞上信用卡結帳單要我簽名。我恍神了片刻,提起了筆簽名刷卡,母親等著我的答案…

我給了她一個答案,雖然很牽強,但我不想勉強了我的人生。

我說:「很多事情,不一定要試過才知道沒有遺憾。例如,吸白粉。」



母親過後與我一起在商場裡購物逛街,我去廁所轉了一個圈回來,遠遠地看著她坐在商場的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滯,抬頭盯著不遠處的電視螢幕上。她的側影看起來很沉重,像是沉思而不得其解。她在想著剛才與我的一席對談嗎?她是否是反悔著她接受了她的兒子是同志的事實?

那一幕讓我覺得母親蒼老了許多──她剛才不是說我們不是年紀大了,而是老了。老了,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更是一個無從抵抗的現象。以距離來說,我們的人生走得遠了,以終點來說,我們卻走得近了。

我走近母親,站在她身旁,問她:你在看什麼?

「我想買壽司吃。」

「為什麼?」

「你看這廣告…」這時螢幕轉到顧客選購那些平價壽司的畫面。「我想到要不要買給你的姐姐吃。她還未吃晚餐。」

「媽,你讓她自己搞掂她自己的晚餐吧。我們都大了。」我說著,心底暗暗歎著一口氣。飲食男女,男婚女嫁,做母親的,永遠是操心的。

我希望母親過得沒有什麼遺憾。

2023年10月29日星期日

無花無果


看著這麼多朋友去台灣參加同志大遊行,或是去曼谷,都是三五成群的。老實說,我是蠻羨慕還可以成群結隊去旅行,在這年代還真的有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相約,為什麼這樣的美事沒發生在我身上?

說同志大遊行,老實說我是沒去過,我覺得我一生也不會去。我的同志生活,無法像美麗花瓶一樣展露出我的身材或大遊街。或許大遊行的精神意義是大於此,但這麼多年來,我覺得那只是一場稀奇古怪的肌肉作秀。

而且,我也不會選擇同志遊行時去台北或是曼谷這些地方,因為我知道即使去三溫暖,也可能大排長龍,而即使進場,我是斗不過全球佳麗的。

所以,這些年來,越是這些熱鬧非凡的「場合」,我越是迴避,躲進我的小世界裡。

我越發覺得,自己要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才是最快活和自在的。

這一年,老實說,我「失去」了很多朋友,特別是談得來的舊朋友。我的密友圈有許多怪事,基本上能出來敘舊喝茶聊天的對象是沒有任何一人。而為何走到這田地,我不知道我的密友圈人物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們已不是以前我認識的人了。

有一位是找到新愛人,有情飲水飽,導致每次出來敘舊總得要「攜眷出席」(攜著其男友出席)。後來有一次我有要事要請教(工作相關),約了晚上撥電聯繫,然則他「失聯」,我屢叩無人接。

原來,他的手機留在房中,他說他沒在意。

我一氣之下對他說,那不用聯絡了。事到今天,我們就失聯了。

在現時人世,手機隨時在手,在家中也會找不到手機主人,可謂怪吧。但讓我更惱火的是,我們約定X點要通電話時,他竟然沒放在心上。

或許旁人認為是小事,就是忘了接你的電話嘛有什麼大不了?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沒有信用,以及沒當一個多年的朋友是一回事。

而再細想一下,這就是價值觀改變了。

就這樣,密友一個個就變成,一個你曾經認識過的人,僅此而已。

基本上,我現在出遊回來後,也沒有聊天的對象來分享所見所聞。母親偶爾會聆聽,但在第二句時就開始打呵欠,或是眼神遊移出圈,我就知道她聽不明白,或是倦了──當然,母親年紀也不小了,沒有這樣的耐性。

然而,輪到母親說話時,她會將重點搬到她另外的孩子,就是我的姐姐。然後訴說著我姐姐的情況等。

我現在已練就成一聽到這話題時,就是保持不語的狀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搭漏夜班機回來後,還需要聽一個在我生活裡不相關的人的事情。

我不時在想著我的母親,是否有真正為自己活過。為什麼到了暮年,還要為一個中年女兒來操心?不只操心,而且是將重心放在這女兒身上。

我與母親近來的交談話題越來越少。她除了易顯疲態,更多是她無法接話或了解我的說話內容。例如我說去上海或香港云云,我母親就會歎息,「哎,我多麼想去香港,我都沒有去過…」或是「哎,我上次去上海,都沒有像你這樣去這麼多地區。」

有太多太多這種沒有趁年經趁有力氣時去做歎息與哀怨,我每次聽到都覺得很惆悵,每次聽著她這種語調時,我就想起那句詩詞:「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現在就是無花了。

對命運的不甘心,對人生的不滿意,對年歲到來的無聲抗議,這類話語,我聽了四十年。但最不堪的是,好幾次我出言接話時說,「你不要那麼悲觀,要去做就去做」等或是違反她的意思時,她就會「你還未老,你也會有老的一天的。」

這句話像一個大念咒──你老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的人生就是等著老去,等著一無所有,你遲早會體驗。

每一次每一次,我聽到這些話時就是很難受。

難受是因為等於叫你不要去吃食物了,因為到最後拉出來的都是一樣的大便。人生,就是等你老去而難受,這是一種等著你的報應。

後來,我也發現我的母親,或是家裡的人在與我聊天時,總會帶著疑問句來接話。這種說話形式,我是在十多年前時與我的姐姐有更多接觸的時間時,才發現出來。

那時,我們因為搬進去新家而需要做許多共同決定,包括在小裝修房子時,我發現我的姐姐會不斷地以疑問句或提問句來反問那些專業師傳,而不是咀嚼對方的主張、意見,連最基本的「好的」來認同,都沒有。

我後來發現我的母親也是喜歡以提問句來反應我的談話。而我的姐姐,就是承襲了這種作風。

我那天與另一個姐姐吃飯時,說起上海的所見所聞,全程我在咀嚼著食物。她的問題就是「上海很好玩呵?」,我的母親則是在我提起上海的物質水平時就會反問「哈為什麼中國人這麼有錢?」,接著我說我去上海很方便用手機二維碼等,我的姐姐就會問「那是等於多少馬幣?」

總之,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以前,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我的母親的提問,比如說為何中國人如此富有等時,我確實會一五一十地闡述。

有時我聽見她們對一些來送煤氣的工人也提問「做這份工真的很辛苦呵?」豈料對方真的長篇大論來傾訴。但事實上,她們是沒有興趣知道的。

每一次,我跟她們談話結束後,我就覺得被掏空了,因為我需要傾囊相告我所知的事情。可是後來漸漸地,我發現我的母親或姐姐,她們根本不是要尋求答案,她們只是藏絀,因為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回應著一些她們未知的事情與觀點,所以隨便提問,來表示自己是對這話題感興趣。

但事實上,在聆聽一個人陳述事情或是有新觀點、新主張時,未必次次都需要端出自己的觀點,就簡單地說「原來如此」,「哦我長知識了」這樣就可以了,讓自己吸收新資訊。

而這樣累積下去時,你再以自己對各方的認知去消化對方的話,然後再融入自己的觀點,生成下一個句子,這才是有效的交流。

但我的母親與姐姐就像開了球,總得要接球,不至於讓聊天陷入冷場。而這些年來,我們在吵架時,總是沒有辦法說理,因為氣上心頭時,就是怒吼開戰。一次又一次,我們都被情緒支配了。

我覺得這麼多年來,我都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長大。與女性為主的家人在一起時,我沒有得到更多不同的觀點注入,我只能拼命地找書來讀來充實自己。而這種家庭生活,其實也導致我在初出來工作時,面對發生意見分歧、被指責、被潑了酸言酸語等等場景,無法駕馭接招,也沒有高情商,種種的軟技巧也不到位,我漸發現這歸因在我就是在這樣一元思維的家庭中長大,以致出來接人待物時如此稜角張揚,如此的傻白。

這幾年來,我自己搬出來生活了,也終於人到中年。我覺得我從這個家生長出來,我沒法選擇,我與我的家人,就是一段血緣關係,這是客觀事實,然而也是非常狹窄的一種關係。以家人之名,我們被逼要讓出自己的利益,以家人之名,大家以和為貴,明道理不講,導致資源分配不公道。

而東方社會,這種以家人之名或家族之名,到底挾持了多少人的自由,扼殺了多少人的自主意識?

所以,回想過去二十多年來的成人世界,重溫許多錯過的時機(例如為何不趁年輕時對應當時的財力,自己置業享有空間?──但那時一定要買大房子,滿足母親覺得一家人要齊整過生活的美好想像,所以那時大家一起合資買房)。而因為沒有自己的家,我得往外約炮,只能去找一些有私人空間的約炮對象,或是上時鐘酒店……

我不知道如果當年我勇敢一些地拒絕我母親的要求,比如,以我的財力收入我只能得買一個小戶型的公寓自住,而無需考慮她及我的姐姐同住。而我的母親,因為被困過在公寓電梯內,誓死不願搭電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說「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怕……」所以,她那時堅持我們合資,買有地住宅,來迴避她的恐懼。

如果要做一名孝子,是以前半生來去了解母親種種奇怪的想法,其實自己也是被支配了。我現在不認同這種愚孝,我更不想再被宰制。

這一年來,老實說,我在臉書上回應讀者,或是私聊讀者朋友的話語,多過我對我的密友圈或是我家人所分享的事物。有許多已成為多年的好朋友,雖然彼此都沒見過面,但無話不說。

但我現實生活中的的密友圈其實這些年來都「不認同」我流連三溫暖這種「荒淫」的行徑,所以他們是不閱讀我的部落格,也不想知道詳情。又或者,他們根本不是喜歡閱讀的人。

但是,我覺得我在每場炮局的背後,對男人心態、同志情慾,都在建立著自己的認知,埋藏在字裡行間。我不想包裝成說教式的勵志文,但我更想是對自己內心秩序的一種整理和重整。

我其實對很多事情也有觀點與看法,但是沒有分享出來,或許是因為以前對著家人那種「偽好奇」的求知問題,讓我滔滔不絕地闡釋卻沒受到反饋所害,我覺得我永遠都找不到對的聽眾。

所以這世上找知音難。而且同時發現到你的知音更難。我很多時候默默地一個人在進行很多思考活動。偶爾看著一些孤寂老人晚年一人渡過,我彷彿感知到自己是這樣的未來,無花也無果。

或許,我應該趁我還能打字訴說時,將我更多埋藏多年的故事一一寫出來。禁果,就是卡在我喉嚨裡,我該要吐出來了。


2023年1月22日星期日

新年的苦笑

新年例牌動作:拍新年照。我是掌鏡人與美術指導,依母親的要求拍照留念。手機是唯一的工具,然而,我也興致勃勃想拍照時,母親無法為我拍。

為什麼?她不會操作手機拍照功能,我每擺一個姿勢後等待她拍,她說拍好了,但相簿裡是沒有記錄的,即使我有看到她的手指移動。

母親到現在還無法掌握手機拍照的動作,就是僅僅按一個快門。她無法理解什麼是按(廣東話是叫撳),她只是用指尖一拂,猶如懸浮列鐵般,只是隔空掃過,觸屏這麼敏感都無法感應到壓面,可見得她是沒有按到快門。

好多年前在新春時我帶她去逛商場拍照時,我一再教導她要按快門,當時她也是以為按下了,還是沒有操作到,我說要按久一些,她卻長按了三秒,觸發了連拍模式, 以致我一張圖連拍了五十張。

我叫她別長按這麼久,輕輕一摁就是了,她拍到了,只是我鏡頭是抖動而畫質是朦邊的,因為她以為拍不到,又不能長按,她就大力按快門,結果手機向後傾,鏡頭抖動了。

剛才她替我拍照時,所有的問題一再重演,我看著我的手機在她手中晃動,我甚至教她如何托好手機,她說,「你的手機太大了。」(一慣地將狀況症結推說在旁物)

我記得幾年前使用手機拍照時她說,「怎麼沒有浮凸上來的快門?」

但這是觸屏手機年代,不是相機,是不會再有實體按鈕。但她的認知裡是停留在她熟悉的年代。

後來,我就沒有再讓她操作為我拍照了,我這幾年的拍照非常少,因為每次與家人出門就是我在做掌鏡人,從來不會有人為我拍好一張照片,我甚至不講求是否拍得美了,我只想被認真攝入鏡頭裡。但是沒有,我每次為他人拍照都覺得非常孤單,因為只有我拍人,沒人拍我。

剛才為母親拍新年照時,這些唏噓一湧而上,我覺得那一份孤單是沒有人理解的。永遠看著別人幸福微笑的幕後人,永遠是自己對自己的鏡頭微笑說,接受一切吧。

我也突然想起二十年多前有海外出差的一次經歷,那時還是使用菲林實體相機的年代,那時我是請隨團的一名女同行替我拍照,沿途自己也拍一些風景照,而我自己也太大意沒有去留意菲林的耗量頻率是多少。

最後我回國沖洗照片時,我被拍的相片一張也沒有!原來那位女同行(大我幾年的一位行尊前輩)並沒有按壓到快門,所以我站在各景點前的照片完全是白廢了,她以為她有拍。

我事後向她提起這件事,她就這樣解釋,她以為她有按壓到快門,她甚至沒有道歉,但在那個年代相機按鈕還是浮凸,要全壓下去才是實質操作,這是基本常識,就如同按壓馬桶沖水按鈕,都是全力摁下去才啟動的,為什麼她會沖馬桶而不會摁相機快門!?而她那時自以為先進到只有觸面就是啟動拍攝。

我對這件事情其實是耿耿於懷的,因為我被奪走了那次出差的留念與記憶,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去過哪一個景點了,即使過後我有再去那國家旅行,但我一直難以忘懷這宗慘劇,一宗遇人不淑,所託非人,因為我根本完全沒有想到對方是一個機械白癡的廢材。

現在這類悲劇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數碼化後在手機現拍現檢視,但現在這些事情發生在我的母親身上了,我不能再責怪,我不能有錯誤期盼母親這麼年老會懂得操作手機拍照,總之我不能發我母親的脾氣,我也不能在新年調高語氣,因為一切要以和為貴,總之我不能,不能這樣不能那樣。

最後母親還是叫我笑得開心一些,因為我在她掌鏡的鏡頭前想著這一切,還有那次出差的往事,一切一切如走馬燈般閃現在我腦海裡,我就裂嘴一笑。

母親遞返我的手機時,我發現她終於拍到一張有我的正常相片了,至少不是朦邊或是晃動的,只是我一看那張相片的自己,真是新年的苦笑。

2022年6月4日星期六

一個陪老單身社畜的心聲

本來想好好地在餐桌上吃一頓午餐,因為早上發生了一些煩人的瑣事,想靜下心來思考一下。看見母親正在開動準備榨橙汁,我知道那是一輪巨響的操作。

我移陣到客廳裡吃飯,我本來想要拿著飯碟到房間裡食用,但我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忌諱,我不帶食物進房,因為總會漏下食物屑而惹來螞蟻這些煩人的生物。

但是,老實說,我不想喝橙汁,事實上我不喜歡果汁飲料,總覺得又酸又甜似的莫名其妙掍雜,然而母親是出於家裡神檯鮮橙擺久了,就循環用來榨橙汁之由,她心底裡該是認為這是疼惜孩子的一種表現。

但事實上這不是我要的事物。我本人就是不喜歡這種。我沒有這種想要喝的需求。

以前她常愛煲各種廣東湯,而且很多時候是晚餐時第一煲喝不完,轉到翌日第二餐或第三餐時會熬熱過來再繼續飲喝。母親說,她的父親以前常煲湯送飯(一如一般的廣東人),她在說著時一邊帶著緬懷外公的口吻,所以這是她的生活習性的養成。

但身為廣東人是否就得要有代代的傳承?但我本人對湯汁食物或是湯料等的根本不喜歡,我總會拖到最後一口飯後喝一兩口做樣子,主因是喝湯這些會導致我感到很飽滯,肚脹而不舒服幾個小時,那種虛空的脹感卻沒有帶來一種吃飽了的滿足感。

我知道我的體質是不適合喝湯料這種食物,所以即使在外面用食時,我是極少點湯料食物,更甭說那種燉盅湯等的作為飯後佐菜。當一樣進入自己肚子的東西感覺到很勉強時,為什麼要依從他人意願去做?

所以,到許多年後,我一直跟母親強調,我真的不喜歡渴湯,我無法喝完一個大碗公湯料的容量,特別是那些藥材湯,五味紛陳。母親後來漸漸接受了,雖有煲湯,但不再盛湯,就讓我自己決定我想喝多少或是是否要在那一刻喝。

我知道對於許多人來說,這種有母親在側展示母愛,如為你盛湯等,是一種人生幸福,我寫出以上這些話,也該會被某些人抨擊說不懂得體恤母愛等。但我的主張是,這是與供求相通的道理,沒這需求時,任何供給都會貶值,甚至不值一文。但我們卻得受挾於母慈子孝的精神價值觀,過著沒有自主與勉強的事情。

渴湯等這些是自主意願上的一種需求,但其實我一直在思考著我自己需要的空間。在這個家裡,其實只有我和母親兩人同住,實體空間感其實是很足夠兩個人的活動空間了,只是在心靈上,我總會覺得遠遠不足。

有一次在餐桌上聽著耳機出席zoom會議,一邊吃著早餐,雖然我自己是靜音,可是還是要細心聆聽會議的語音。這時母親也起床而在洗碗槽活躍起來,洗碗或是什麼的聲音特別響,特別是她有些耳背,所以她聽不見自己發出的噪音。

我被吵到後,又分心了,只好自行退離。 

另一次在客廳裡也是在工作著,母親在屋外不斷地拍打寄送過來的報紙,自從疫情後,她的疑心病程度暴升,所以一切「外來物」都得經過消毒等,即連載她外出時,她收到找回來的紙幣後,會密封起來,再帶回家用清水清洗再曬乾。

而她嫌報章骯髒,就不斷拍打意圖拂淨污塵,拍打次數是逾十多下,毫無意識地就像擊掌一樣,當然這就發出聲響了。

我問她在幹什麼。她說,她趁機做運動,也覺得報紙骯髒。

我就說,報紙本身就是骯髒的,灰塵也是粘附家裡每一處,其實拍報紙一兩下即可,為何拍這麼多下呢?

她暴怒起來,大罵我為何這樣也要管制她。

我只有離開,我知道我任何解釋都沒用。如今我已清楚知道,任何關於工作上的事情,是不能和她分享的,任何生活感悟的幡然一悟,也不必說出來,因為她也不會明白。而一如我平時的文娛活動,如觀看的中國綜藝節目等,當然更引不起她的興趣,因為她壓根不喜歡看清談節目或說華語的節目,她只是喜歡粵語連續劇。

所以,生活能分享的事情,也越來越少。一些話題在未說出口時,我已有預判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一般都是負面或是陰性的反饋,(例如「我不喜歡」、「我們這些平凡人就這樣一生的了」)。可以這麼說,很多時候我們是沒說話的,我們只是活在同一個起居空間的家人,但精神上是沒有交流與交集的陌生人。

其實很多人說,要侍服家庭老人,願意長伴家長到老,這些年來,我越發覺得這是一種美麗的傳說與迷思。樂齡人士的實體與精神需求,加上腦退化後新冒現的生活需求,與少壯派是不一樣的,這也是為什麼那些直佬世界在人到中年(40+歲數時),會出現這種三明治兩面夾逼的窘迫---上要供養兩老,下要承擔青春期的子女叛逆,還有與配偶感情轉淡,這些家庭組成每一塊都是壓力。 

而像我這種單身狗,沒有約會對象,約炮對象也是隨機零星與偷偷摸摸的那種,少了這種三代家庭同堂的壓力,但其實我們這些群體的幸福感不見得會特別高,那種孤寂感而得自我排遣的難處,沒人能體會。

有一次我記得我與母親在口角時,她總會說,「你也會有老的一天。」帶著一種「你等著瞧日後怎樣被收拾」的意味,不像是祝福,更像是詛咒,我每次聽到這種口吻時總是很上火,因為吵架也是要找對象與同精神境界的人來吵,像母親這種不能大力駁斥的,自己只能啞忍。

我聽到她這麼說時,我心底馬上蹦出一個聲音,「是啊,我老的一天時,是我自己一個人過一個人撐,無兒無女無配偶,如果要比誰慘的話,我會比你更慘,你至少成功養兒防老了,但我更慘的時候你也看不到了。」

但這些負面話不宜說出來,一個人傷心好過兩個人傷心。我很難想像,如果我現在真的找到一個新伴侶,我的母親會如何接納一個外人加入我們的家庭生活(更難想像如果這人是馬來人或是異族人士)。


2022年3月12日星期六

反問句

養傷一個星期呆在家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地就是與母親說話多一些了,之前在限行令時因長時間接觸而制造了許多正面沖突,以致後來都是避免直接對話,因為一如之前所說的,她開始對我的說的話表示難以理解,或是不懂裝懂,又或許直接露出「我不想聽」的臉部表情出來。

老人家,已不會去學習做什麼面部表情管理了。

而由於這次養傷之故,故很多時候我都是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讓雙腳泡熱水,母親是陪著我一會兒說話。

我們的對話最好的局面是我聆聽她述說她致電親友後的情況,然後點頭示意,偶爾回應一下:「哦是啊?」

這些都是我少年時應對母親投訴時保持慣有的習慣,因為母親當年是不會對姐姐述說她上班時的煩惱,姐姐一定會爭著說話,而我往往是最佳聽眾,每個心煩人要的只是一對聆聽的耳朵與沉默的嘴巴。

後來我成長了,與母親分享很多見聞與一些常識時,母親對這些新事物很難理解,但對話說是需要給予反饋來維持談話的,我現在發現母親對於一項陳述的反應,通常都是以反問句來回應。

比如我說,「姐姐不能再這樣下去不去找工作的。」

這是一項陳述句。

而母親的回應通常反問句,「她不找工作她怎樣過下半世?誰養她啊?」

我很多時候會將她的反問句修辭手法當作是真實提問來回應,我就回話,「你別問我,你去問你女兒。」

其實如果是真誠態度的對話,就會直接擊中核心的陳述答:  「是的,我也是很擔心往下的日子她怎樣過活等之類的。」

又例如我陳述另一件事,「這米粉的味道好像有些怪。」

母親就會說,「不知道,你吃到很怪嗎?」

母親的話語就是不經润飾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然後再加一句反問句來回應你吃到是否很怪,如果我當作這是一個補充提問,我就會繼續闡述加強補充。

我覺得我的寫作能力很大部份是從這種闡述補充中得到訓練,因為我會短話長說,嘗試使用不同的詞匯與敘事角度讓事情說得立體起來。

這樣的形式表面上是閒聊,就是你閒時才會聊,但會越聊越堵。

我回想起我過去職場上曾有一名出身於家庭人口龐大,自小是在甘榜長大的女上司,她在原生家庭中是一個不得寵的女兒。

這麼多年來我們在進行工作討論時,她總是會以反問句來回應,夾帶著質疑口吻來表示權威。

比如她總是會說,「不然你以為啊?」

這句話其實大多是出現在我陳述一件事情、觀點、觀察後的回應,她用來裝飾自己後知後覺,但說出來後就顯得是她先知先覺。

老實說我每次被她這種說話方式被冒犯,那種無處不在自我抬舉的假自信,還帶有那種貶損他人的出擊,她絕對不是一個適合聊天的對象,因為與她對話,你所作的陳述都彷如引來駁斥或置疑,類似這種反問句也是一種情緒操控的表現,因為當一項工作相關的陳述被挑戰時,你得回應來捍衛你所言說的真實性,這種一來一往的辯論易引起沖突,更拖長會議時間。

所以,與母親的對話讓我回想起這位前女上司令人討厭的說話風格。但我無法對母親說不要以這樣的口吻說話,她又會覺得我在管制她。

我後來想想,其實有許多人總是喜歡以反問句來充撐話局的,我總是很認真對待每一個用來裝飾話局的反問句而認真作答。

許多人我說話時,會覺得我總是老老實實的(這是工作伙伴或是我的親友的反饋),因為我的日常口語表達風格是不會與你兜圈子,我更是自我警惕不要以提問或反問句來作為撐場反應,這樣會製造出尬聊局面。

例如另一種工作上的對話是,我們討論著公事,一位同事總會說,「你知道為什麼嗎?」作為詰問句,我以為這是衍生自「you know why? because..」的慣用口頭禪。

但他的提問後會停頓片刻,如同老師問學生般等我回答,起初我就如實回答我的看法,有時他認可,但更多時候他還是否定我的看法。

後來我學乖了,我就回答說,「我知道為什麼,但請你先說你的看法吧。」我覺得不用考核我的說法,你要說就說吧,不必做這樣的兜圈,更不必開球讓我去盲目地追球。

以前初出來職場生活時,由於我在原生家庭裡與就只是與母親與姐姐說話,少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種機靈江湖味, 往往成了自己的罩门,例如上司問你一件事情時,你直說 「我不知道」,那是自認廢材的招供。

所以這種吃虧我吃得太多了,最後演變成吃悶棍的委屈。我現在逢人說話時,總是會一邊心裡分析他們每一句的背後意涵,以布置我下一句的回應,說白了,就是要有心計。

這種心計是雙方都是保護,像安全套一樣包裹著彼此,不至於接觸真實面,不想帶來麻煩,更不想引起日後的風險顧慮。

在很多年前,我還有與我的姐姐說話時,我跟她說,你說話時別那麼地直率可以嗎?有時會傷害人。

她對我說,「我在朋友面前是另一張臉孔的,但在家人面前是卸下心防與面具的,展現最真實的我。」她的言下之意,她在家人的面前是實誠,就是她最真實的貢獻,我們做為家人只有take it or leave it。

我對於這種觀點是不認同的,你真正要卸下面具時,只有是你自己閉上眼睛睡覺,或是在自己的空間裡獨處的時刻,只要與人交際時,你一定要用上心計去說話與應對,保持自我的真誠,會越界成為肆無忌憚的猖狂。

當然,我現在沒再與我的姐姐說話了,因為當我們的底線一再退讓到喪失自己來遷就她的實誠時,這是一種被掠奪的自由。而我對於那些說話總是以提問句或詰問來挖苦或慣常風格的人,也盡量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除非是非有必要時。

當然,面對自己的母親,我只能默默地,聽下去。因為在母親面前,你永遠要做一個明事理的孝子。


2020年12月26日星期六

聖誕節的心情開箱

家裡要有多少個衣櫃與櫥櫃,才能裝完所有的身外物?答案該是無盡的。

搬了這麼多次家,每次都是隨著需求增加而添櫃子,整間家最後是以東湊西拼,如同十面埋伏般把櫥櫃或斗櫃充塞在家居空間,像城堡,也將監牢,直至每幅牆體都不能再佔用為止。

就是為了滿足我們裝身外物的欲望與需求。

整間家就成了一個貨倉。我們棲身其中,度過餘生。

我真的不想這樣買這麼多櫥櫃,除了視覺上滿是廉價感,更多的是久而久之會感到麻木,裡面的就變成雜物死角。我始終覺得80-20原理是千真萬確的真理----衣櫃裡往往只有20%是你常穿的衣物,餘下80%都是贅餘的。

但很多時候真的事與願違。因為提出要多買櫃的是你的母親。 

我真的不明白為何要攬著這麼多的身外物來過日子。

到後來雜物多得也溢出來了,放在走道上,影響著居家的流動線,想要收拾,我看到的就是一個開始埋怨的嘴臉,埋怨當初....埋怨我們沒有買更大的房子,同時述說著物品A還可以使用,不應該丟掉等等,而囤物病就是這麼來的。

但是其實有很多舊物是應該丟棄的,而不是買更多的櫥櫃來裝起來。

*

母親常說,認命吧。我們的命就是這樣的,生下來就是普通人,不必去想怎樣過好日子,就得過且過。

但另一邊廂,她還想像著我會結婚,或許是帶進另一個有財力的人生配偶進來,然後改善我們的物質生活。她同時也將這種寄望放在我的姐姐身上。

這是兩個互相抵觸的邏輯,太消極與被動,我不主張,惡運來時,我們躺著逆來順受,但至少要想一想如何翻身,我所謂的翻身,不是拿著錢去雲頂賭場去脫貧,但至少我們不是被生活逼著去跳樓就真的要去跳樓。

我試過提出我的主張,但她不會聽得明白,而且還會因我的辯而感到我在頂撞。 

後來我學會沉默,也不需抗辯。但我知道,我不能依著她這種悲觀的主張過日子。

首先, 雖然是宿命是客觀事實,但我覺得總要試一試闖,碰壁好過在原地不動,改變不到大環境,至少先改一下自己的心境,方法總比困難多,我們不能一直自囚在困難裡。

然而這是涉及到很大的毅力與內心實力,而我是如此內心敏銳的人,每次與母親提及這些困境時,她提出這些乍聽是安慰的話時,我偏偏覺得隱隱不安。

如果兩個消極的人撞在一起,以這種負面的態度抱團取暖的話,墜落的速度會更快。

我家裡就是有這樣的人。但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覺得我真的不能再這樣近距離地接納這些負能量來源,遇到什麼事時就坐困愁城,或是發雞瘟般地失去方向。

我多年來一種纏繞在心底裡的不安感覺,其實就是源自於原生家庭這種起起落落。

如果真的是有命運及可以問神,我真的希望我生命中出現的人,是一個堅如磐石,擁有強大力量的人在我身邊,讓我不必外強中幹,撐得那麼苦。

以前是信息不對稱的年代,教育水平不深,但現在至少可以上網搜尋答案,讓自己挽回一些力量。而我母親有太多經驗包袱,她總會提起往事,以前以前是怎樣,還有很多根深蒂固的成見,比如 "以前馬來人都是xxxx"、 "馬來人以前哪裡那麼有錢?"或是"那間店是華人還是馬來人的?",聽到我向一個印裔商家在問著價時,不斷搖頭說"印度人哪裡可以相信的....."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平反這些成見,我在想,如果那時我介紹椰漿飯給我母親認識,她必定會嗤之以鼻的。先別說與異族交往見家長時語言不通這關卡,僅是這些成見,就已是一種撇除不了的思想癌了。

前陣子,母親囑我的姐姐,從電視購物頻道上買了一些廚具回來,原因是她的舊朋友說,現在都是網上購物的,加上那廚具是那麼地便宜,還買一送一,但其實我一開始就持異議的,因為覺得價格低廉得太不妥,第二是那廚具也真的太佔位了。

收到品後,我上網一查那廚具的評價,看到的是一大堆的吐槽,包括用了兩次就會生鏽,用了一次就松閥等等無法再用下去,負評出現的機率幾乎是40%的,我馬上憂心起來,因為坊間已有了真實的實況反應,難道我們真的會成為幸運兒,買到一件佳品嗎?

我與她商量一番後,再上網查看退貨流程與條件,當機立斷要求退貨與退款以防再蝕本,母親依然喃喃自語地說,"怎麼可能會騙人的?電視上的廣告都拍得很好用,而且買一送一...."

但我說,商品哪會有那麼便宜又還有送贈品的?商家的利潤在哪兒?沒商家會做出平靚正的貨出來砸腳的。

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言論,她還是不情願地回應著,到最後我索性停下話來,因為她根本沒有聆聽。

*

家中沒有家室的我,不只我一個,但我是不婚,而另一個是嫁不出了。而母親,成為我倆的撫養共同責任。可是母親與另一位相處不了,母親也常捱罵,以致我得與母親一起逃生。

是怎樣地逃生?應該是要搬出去到另一間屋子居住。

當然,可以繼續與母親同住,其實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一種福份,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緣的。

然而,我感到忐忑的是,我從小至成年到成為一個佬了,都是與母親一起渡過,我沒有家庭,而我其實還是活在我的母親主導下的家庭。對於一個成年人長成經歷來說,這不是一件好事。我連廚房裡的擺設主導權都沒有,我連要找一個垃圾袋也不知往哪兒找,而我連掃帚該使用哪一把也沒法子定奪,因為母親會有分類。

我只記得我大學在外寄宿,那是第一次離開居家與他人共處,看著室友拿著湯匙往鍋膽舀飯時,我問我的室友「怎麼你使用湯匙來舀飯?不行的啊!」

他說,為什麼不行?

我說,因為我媽說會刮花飯煲裡的鍋膽。

「壞了就再買過吧,而且,真的這麼易壞嗎?」我的室友不假思索地回答。

現在回想這段小往事也是挺無謂的,但那時該是我第一次無意中察覺到我的生活價值觀是帶有荒誕意味的及過於單向與閉封,因為發生了不同價值觀的碰撞。

那時我才察覺到,我對生活的認知或是價值觀,許多是依附在母親身上, 而母親是出生在物質匱乏年代的素人,總會有萬物得來不易而產生出惜物感,所以她寧願小心奕奕地使用家裡所有的器材或家電等,甚至是保存著初始未開箱時的塑膠保護貼膜,也不容許這些本屬消耗品的家電等來"減壽"。

說來這種矯枉過正的惜物情懷,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但我想,我身上還有許許多多源自我母親傳授給我的認知,不管是正確或有誤的,我都照單全收,如果我是直佬,肯定會被撻伐為「媽寶」。 

然而,其實我覺得離家獨立生活,接納生活其他來源的價值輸入,是一種多元化的生活體認養成,而我多年來與母親共處,這種養成越發越覺得受到拘束,甚至我不得不抽離來逐一檢視,母親這樣的說法合理嗎?理由成立嗎?如果在生活上給自己立這樣多的條規和規範,這樣過日子舒適嗎?

例如電飯煲的鍋膽真的刮花了,但有損其主要功能而需棄用嗎?如果是損壞的話,買一台替換
的成本與代價該不會很大吧?當年沒有工業發達的中國,每件家電都是長壽龜化身,而現在的貨架邏輯就是「賣你便宜早壞掉,再賣一件來賺錢」,你即使買了貴貨極品,物品遲早會損壞,所以你無從去計較的。

這裡分析一下的話,那麼好吧,要用湯匙來舀飯就做吧,就隨性隨心,日子就不會這樣過得貧窮和寒酸。


*

沒有父母會陪伴孩子到永遠,而且都要放手的。

但我覺得我還是未被放手高飛, 唯美散文裡常這樣寫 "家裡總有一盞開著的燈等你回家",與母親一起住,還是很幸福的。 

但其實真實情況是,我晚一些回家時,就會接到母親的電話來查問,而且在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拼了死勁在加班時,母親還撥電話到公司裡追問我人在何處,當時接到電話的同事被怔住了。

我很怕這樣的束縛,表面上是自由的,但精神上你需要交待,是有這樣的義務去報備。所以我在想,即使我是直佬,或是我是有伴侶的,我也不想以這樣的形式來維繫著關係。

到底我的精神何時才能獨立?我不知道,我常祈禱著我的母親長命百歲與身體健康,但其實我更希望自己能真正地立家立己,活出自己摸索出來的路和價值觀。

我想,我接下來會有對我母親有更多這樣的開場白:「不,我不認為是這樣的......」不是我不孝,而是我真的不能這樣活下去,即使是認命了,但事在人為,才是硬道理。

(寫在2020年聖誕節與母親又一輪吵架之後)

2018年2月23日星期五

舞獅


我再度攜帶我的母親去購物中心逛街,碰到高樁舞獅表演。難得看到母親如此雀躍,她像個孩子一樣,守在人群前,最後成功穿身而過,擠到圍觀觀眾的第二排。

母親說,要摸摸舞獅頭,這樣新的一年會帶來好運氣,會更加旺。我只是守在她身後,像在顧著一個小童般,其實是怕旁人撞到她,因為那種擠逼,是近乎肉貼肉了。

換作是我一個人去的話,碰到這種高樁舞獅表演,我早就掉頭就走了,更不想去擠人群了。

身邊好多年輕父母都是抱著幼童讓孩子高舉起來,可以從人群中看到舞獅。然而母親身體嬌小,吃虧很多。她只是固守著她的位置,從人頭幢幢的隙縫中眺望。

我後來慢慢地移步到她身後時,才發現我的體高比母親彷如高很多,但還是母親身型縮水了?我記得她以前是那麼地高大。

不知道兒時母親是否有這樣抱起我來看舞獅?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事實上,我的舞獅記憶,都是回外婆家時的舞獅到戶表演。那時我會四處奔竄,就是覺得喧天鑼鼓和銅鈸太過刺耳,而且也很怕舞獅那種頭大眼大的樣子。所以我很小就記得那個年獸的傳說,為什麼舞獅會來嚇我?那麼我是否是那隻獸?

我現在確是一隻有野性的獸了

直至成年後,我的舞獅記憶是在什麼時候泉湧而出呢?

就是在曼谷的A-go go bar裡,燈紅酒綠,那種讓人炫目昏眩的迪斯可彩球燈,還有彷如牽引著脈搏的舞曲節奏。

那時是十年前,我孑然一身入場,看著那些一對對的表演者,一個扮零,被身後穿戴粗大假屌的「一號」一邊插著肛,一邊走動挨桌討賞時,我就想起了舞獅。

就是那一次開始,我決定不再觀看這種老虎秀。

後來,表演到尾聲時,舞獅開始像那年那些A go go boy的表演者,沿著圍觀人群,從獅口中發柑時,許多人爭先恐後。

我看著母親身邊一位看似慈母而敦厚老實的大嬸,硬生生地從我母親手中已緊握著的柑搶了過去。

我驚訝地望著這位大嬸,看起來年紀該不會老過我,怎麼如此粗魯?怎麼如此不文明?

母親過後馬上低頭,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張紅包再揚一揚,舞獅又再回頭了,順利拿到一隻柑。母親之後對我說,「就由那個女人拿去,反正那是一個爛的柑。」

母親說,你有摸到舞獅頭嗎?

我說我有。我說,我還拍下了她摸舞獅頭的相片呢!

過後,我就讓母親一個人在購物廣場裡閒逛,做完健身後,我們相約在中庭大堂區的休憩區,母親一個人坐在凳子上。

一般上她都是自個兒逛得累後,就會找椅子坐下休息。直至我完事後再出現。

我坐在母親隔壁,她身體坐得板直,如同滾滾紅塵中,彷如不變的砥柱,我問母親:「怎樣?走得累嗎?」

「不是很累,很開心。今年見到了兩次舞獅表演。我一輩子都沒有認真看過舞獅。我發覺很有趣…還摸到了舞獅頭,今年我們一定會旺起來…讓你今年發大財,有些好日子過…」

母親非常真誠地說著,她像小女生一般讀了童話,許著愿,舞獅表演彷如讓她感受到了一些新的寄望,又或者,託寄著一種美好的想像。

對舞獅,過去我只覺得它是舞獅社團的商演,要多精彩可以多精彩,即使在梅花樁跳上跳下,也是久練而成的功夫。總之,舞獅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應節的儀式感而已。

不過,這次我好像覺得舞獅不是什麼大格局的中華文化傳承等的論述了,它純粹是我母親喜歡看的一種民俗藝術。

所以開工時公司請來了舞獅表演時,我很雀躍地拍掌,最後,再次伸手摸一摸舞獅頭,然後心裡面默默地祈福新的一年有新希望,那一刻,我也想起了我的母親。

2016年6月15日星期三

蛋糕下的剪影

那一年我們的舊公司裡有活動,派了我與他,去一間中餐酒樓視察,就是要看看那環境是否適合設宴。

我與他,被帶上了酒樓的設宴廳。

整個宴廳只與他,酒樓負責人說要失陪一下,丟下了我與他。

他那時拿著相機,去拍拍宴廳的情況,以向上司報備交差,因為巡場就是要看情況是否適合。

他是我暗戀的一位直男同事。

我在部落格裡寫過他

我看著他在專注地拍著照時,我的心有一種感動。我看著他穿著修身剪裁的襯衬與長褲,他顯得相當瘦,但又包著一層脂肪似的,總之,就是一塊東坡肉,恰恰好的口味,對我而言,身材是好極了。 

我那時跑上了宴廳的舞台。那兒有一個人造的塔型蛋糕,是宴會廳擺喜宴時供新人作狀切蛋 糕之用的。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這假蛋糕,每次都是在台上筵席時遠觀,看到粉艷粉艷的非常可口,原來是髹上雪白色的漆來仿造蛋糕忌廉,我摸著那已發黃的漆色,還有一些崩缺的眉角,我想找一把刀真的給它劈下去,我想到…我自己一個人站在台上,沒有男人在我身邊。我在一個道具前試煉著破滅的憧憬。

原來這麼好看的蛋糕,近觀在眼前時是這麼醜陋的道具。

我站在舞台上想像著台下筵席滿桌的情況,我是舞台上的新婚主角,我母親在台下主人席欣慰地看著我成家,那麼多人出席祝賀我的婚禮,那麼她之前念茲在茲地這麼多年都是她出紅包而沒法收紅包,就可以回本了,我母親一定很高興。

但是,那是空的宴會廳。

我再望一望他,他在台下抬眼望著遠處,不知在忙著什麼。

我忍不住,拿出我的手機,偷偷地將鏡頭移到他身上,我將他收藏在我的手機裡,他真的很好看,身段適中,那寬肩是多麼地寬實…

「你拍我?」我記得他問。

沒有,哪有。我笨拙地說著謊話。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再追問。其實他也知道我對他是…

後來…

我們沒有聯絡了,道不同各不相謀。他有了另一段的人生奇緣。

而我,也不知道將那照片放去哪裡了,那時還是用著蘋果機,突然崩壞後,相簿好像都毀了。

不過,我迄今還記得那一個畫面。或許說,我還記得當時我還懂得愛慕時的悸動感覺。我放不下的是那種感覺,因為我好像還留下一些喜悅的事讓我回味和高興著。

2014年10月25日星期六

廿年

母親開著電視機經典台播映著的《刑事偵緝檔案II》,還看到郭藹明、陶大宇,還有未變成排骨精的郭可盈。那是什麼年代的戲──我心中想著,該是九十年代中,但那是哪一年了?

後來查了,該是九五九六年左右,那時候我該是高中了,可能在馬來西亞收看到免費電視台播映時,該是是九七年吧。那時候我剛進大學了。

就這樣,快到20年了。怎麼我的人生生涯有快廿年的記憶,可是彷如昨日。

過了卅五歲,離四十歲就近了,那好像是一個很大的跨度,因為讓你把高中、少年時期的事情隔得越來越遠,可是卻在回望時看得更加清楚。

因為你在廿歲時,不會說:在廿年前我做了什麼、記得什麼,那時候你是嬰兒。

在廿五歲時,你說廿年前,但那時你只是五歲,除非你是天才或神童,否則兒時的記憶你是不會有多大的印象,即使你記得清楚,也只是你身邊的人與事、長輩與家居環境而已,非常狹窄,非常自我的表述而已。

但當你卅五歲後,你重提自己的廿年前,那時有友情、青春期的掙扎、性經驗初成長的啟蒙,還有歌視影作品的陪伴、娱樂新聞中的人物更彷如自己的朋友,你擁有的是一段不只是自己的切身記憶,還有那個時代的印記和集體回憶,那是呼應著時代的脈絡。

但突然想起如今辦公室也遇到不少九十年代後的同事了,甚至是高層。這是年少可畏,但也是初生之犢,我暗暗地提醒自己,日後少提九十年代時的事情,不是怕洩露自己的年齡,而是有隔閡,人家聽了會不知何物,面面相覷。

這不是代溝,而是我們之前走過的路等的,在九十年代後出生的是不會知道,而且他們也不需要知道,更不需要你去提醒,因為他們有的是互聯網,例如要重看《刑II》影集,可以上網搜尋了,不必你去旁注那一個時代的精彩。

除非那是經典,經典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與淬練的,即使是九年代,經典的歌影視作品也是耐聽,而且未退潮流的。

我母親說,她沒有看過《刑事偵緝檔案II》,那時候她忙著打工兼持家,那時候我記得她根本是沒有時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下班回來總是在廚房裡忙或做家務等。

所以她錯過了好多當時當紅的無線連續劇,現在她退休多年了,她對我說,現在看回這些戲,看回這些舊時演員,每位都青青蔥蔥地,幾乎不認得了,她好像發現著一塊塊新的大陸似地與我分享著她的見聞。

這些連續劇對她而言,儼然是嶄新的影集,但對我來說,則是倒後鏡的一個小黑點而已,人生的道路是不會倒退,只有思憶會飄飛倒迴。

很快地,即將有廿年、卅年的記憶,我想在那時候,我會提起,「啊這是廿年前的戲…」,再在腦中將自己的年齡扣除廿年、卅年,找回當年自己在做著什麼,在想著什麼。

我一邊陪著母親看著電視機,其實我是要喫著幾口零食而已,我一邊在想著,當年看著這部電視劇時我是高中生,青春懵懂,母親那時還是一個中年婦女,為了養活我們,做一個奮不顧身的單身媽媽。現在她是退休人士,我則是一個中年男人──人家可以叫我叔叔了。

歲月的轉換,身份的升級,但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活在青春年少中。我與母親錯過當時的一些時代印記,現在坐在同一個客廳看著電視機時,我在想,如果母親不要變老多好。那麼我永遠都是一個少年,甚至是一個小男孩。

只是成長有成長的歷程,但作少年、小男孩時也有許多解不開的苦與愁。長大了也是好事,至少我看著母親一邊悠閒地看著電視機時,她沒有那麼辛苦了。這些廿年走來,或許正是歲月回甘的時候。



2014年5月31日星期六

寫字


母親拿起一張紙,一枝鉛筆,在我面前寫起字來。「我明天要去巴剎(外地朋友:巴剎在大馬意即菜市),包粽子給你們吃。我怕忘記,要寫下來明天要買些什麼。」

我很久沒有看母親寫字了,看著她一筆一筆地寫,如同刻木,很用心,筆畫輕盈,但卻很吃力,因為很多字寫不出來,她常說,「文章要多寫,不然就執筆忘字。」

我一邊吃著她準備給我的晚餐,一邊看著她執筆,在小時不知母親是否有這樣看著我寫字,即使母親其實識字不多,所以以前我都是自個兒做功課,寫練習簿。

她像一個用功的小孩,寫著:「豬肉. 眉豆.咸蛋.蝦米…」母親寫到「蝦子」,寫不出了,如果她寫簡體字就易辦了,一個虫加一個「下」就是虾了。但她連「豬」字也寫錯了。

我替她完成那虫字旁的字形。

之後是「蠔干」,粵語唸「蠔士」,母親也是寫不出來。她依然是用垂直方式來書寫,老派的傳統。我也拿過鉛筆,替她寫出來。

「怎樣講,你的字體都是好看。我都不識字。」母親說。

我說,「沒有,其實你的字也真的蠻漂亮。」雖然母親的筆畫錯了,但是至少是自成路數,像草書。但其實我覺得我的字體與她有幾分相像,只是我下筆會是刻畫出來較為深,我不喜歡淺寫輕書。

寫完了一系列要採購的材料,母親說,「啊我忘了最重要的──糯米。『糯 』怎樣寫?我只會寫一個『米』字。」

我寫完後說,「喏,一個米,一個需,就是糯了。」母親架著老花眼鏡遠遠一看,「對,原來是一個需要的『需』。」

她很細心地看著那紙條,像在品賞,之後小心地收在她翌日上巴剎要使用的手拎袋裡。



與母親談話,其實很多時候是我在吐著苦水,工作上的,或是一些生活小插曲,雖然感覺上每次與母親說話,都是將情緒垃圾倒在她身上,可是,就是禁不住地呻無病呻吟吧,母親的偉大就是她願意聆聽。

我說著說著,「…做了很多次都做不到,真的很失望。」

「不要說『失望』。沒有什麼好失望的。你要說『希望』,希望好的東西會發生。世上沒甚麼事要失望的。」

母親簡潔扼要地說著這句話時,是及時切入的,時間之準,就像百步穿楊的箭一樣,射入我的心坎。

怎麼母親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明快而有力。我只是隨口說一說「失望」,但母親的角度不同,她的意思是,別去想失望,你往「失望」的方向去思考,失望的情緒就會浮現出來,像廣東人常說,「凝住凝住」,就在心裡蒙塵,影響我們的情緒。

我們往往用語言建構各式各的真實,到底什麼是失望,什麼是希望,我們看不到,就只能感覺得到,我對沮喪的感受,用上「失望」來陳述,但「失望」未必就是沮喪的本身,而是關於沮喪的附加感覺。然而就因為我用上「失望」這個詞,我會對著接二連三生產出負面的反應出來。換言之,我用了一套語言來編織了真實。

可是,我只有用「失望」來標示我在遇阻時的心情嗎?母親那一句話就是說,你可以用「希望」來陳述這感覺。我們常要「眼見為憑」,見到了才覺得是事實。(例如我申訴著做事遇阻,感覺失望,也相信這是事實),但母親點醒了我說,何不說成「我相信有希望,我就會看到」?那也可以構成事實,這也是信念的奠基。你往往要相信有希望是一個事實,那才是一套信念。
 
或許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可是越普通平凡的觀點,在平時我們想東西想得太複雜時,往往就遺忘了。

而母親的信念很簡單,就是沒有什麼難不到的,事情要去做過,你才知道是否還有希望。




這兩件小事情,其實讓我感觸很深,母親以前是目不識丁,在那艱苦的時代,她無緣進入學堂完成小學教育,她失去了人生的必需品──教育。她的舊日子只有養家的生活需求,謀生餬口,就為了娘家供養弟妹與我的外公外婆。教育機會,距離她多遙遠,但她還是自學而來一些簡單的中文字,也拜以前勤看報章,以及近年來看港劇時的字幕而習字。

她平時極少寫字,連寫字也是為了要張羅裹粽子的材料給我們。

而我這些年來沒有學過裹粽子,遑論替她一起裹粽子,我現在只是在她寫一張小紙條時幫她寫幾筆字而已。

我想起母親在小時帶著我們逛書局時,買書給我們的情景,那時我們對畫工精美、色彩鮮艷的中國童話公仔書愛不釋手,在當時而言是耗資不菲的,可是母親是沒有拒絕,二話不說就掏出荷包來付款。

我現在識字了,不是文盲,上了學,有了知識,其實給了生活上的方便,教育機會是讓一個人往上升的途徑,提升社會的社經地位,更重要的是立品成人,但語言文字只是一個工具,有知識並非就是有學識,知書識字也不一定就是有學養、修養。我是否有充份地利用教育所帶給我的,讓我更加地快樂地過生活?

似乎沒有,否則怎會常常向母親無病呻吟,反之有時覺得用詞過深,思想打結了。

母親總是適時地拋出簡單的金句,或許寫不出來,但智慧與涵養經過歲月的醞釀,散發出靈性的光輝。母親常對我說,她以前是一個笨小孩, 魯鈍愚昩,有些感歎自己怎麼當年如此地青嫩,以致遭人欺負,腦筋也沒有開竅。但我明明看得出母親的悟性不低,只是生不逢時,她靠著一個人的信念撐了過來,就是沒有放棄過。

如果她有機會受教育,出身不是如此貧苦,她的命運會是好一些嗎?她會下嫁到我那位父親嗎?我會是她的兒子嗎?

這個時代虧欠了她。 







延伸閱讀: 伶俐變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