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溫暖裡完事了,我洗滌后圍上毛巾,就靜靜地坐在房裡看著電視熒幕上的五級片電影,畫面上還是停留在抽插的動作中,聲色犬馬,沒有聲音的啞劇。
我與另一隻乳牛一起坐著,他看起來有些頹勢,應該是毫無斬獲吧。可是我們的雷達都知道,彼此都不是要找的對象,而且,我也想真正地休息一番,總不能像一座被透支的提款機。
所以,我是真實地擺著一幅皮肉骨架出來,沒甚儀態,隨心所欲地坐下,不擔心其他訪客會看到我坐下時擠出來的肚腩鬼祟肉,也不想鬼鬼祟祟地佯裝自己是一隻孔雀。
我就這樣坐著了。
平時這個地方是毫無人煙的,因為在四週漆黑一片中,電視機的亮光會讓四週遊弋的人群一展無遺亮出本尊原相出來,所以,這電視房只成了過路站般,大家都像黑洞裡的蝙蝠一樣,寧愿躲在一隅覓食吸納所需的任何養份。
后來,我就發覺有一塊叉燒慢慢地走過來,皮膚白暂,可能是泰國的華人吧。到最后,坐在我與那乳牛的中央。我一邊看著畫面上的男根抽插畫面,一面聽著三溫暖裡播著的Johnny Hate Jazz的過氣流行曲,打著拍子。
滴油叉燒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我的手。我就讓他握著。再打量他的樣子,是個劍眉星目的傢伙,長得還不錯。
當時的我,就像一隻已遠航的紙鳶,斷線了,就隨意降落在不知名的某處。所以當他拉起我的手時,我就隨他進房了。
在房裡,他的動作很細膩,有些柔情,我看著他,禮貌式地也微笑一番,況且我們雙雙都除下了毛巾,肉帛相見,打了個招呼。上下其手著,都是非常公式化的動作。
我覺得自己猶如一個機械人。所以,我到最后也是佇足著,他伸頭探向我的頸項、胸膛磨蹭,給我的感覺就是,我像他手掌裡的小貓咪。
他還將臉龐探到我臉上來,撅起了兩片薄唇要親我的嘴,我就避開了。那真的是太過親密的動作了,我無法接受。
后來,我就決定開口說話了,這才是我的表達,而不只是身體肌肉與外相的表達而已。
我用英語問他:你是曼谷本地人嗎?這是合情的問候語,因為當時人就在曼谷啊。
他的雙曈在漆黑中,像蒙上了一層迷霧,看似支吾以對,想來他真的是泰國人了。可是他旋即又搖頭,我連舉出幾個國家的名字,又問他從哪兒來,他也不置可否。
我最后才聽見他唸唸地用別扭的英語說,中國。
我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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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就用華語交談了。他聽到我起中文時有些訝異,但至少我們找到了共同的語言。
我一聽到他的口音,就知道他是北京人。那種咬字清晰,音轉起伏分明的腔調,綴上很多「了」、「兒」的輕聲,是否叫做京片子?
我的腦袋中又交叉地想起《藍宇》裡劉燁與胡軍的纏綿悱惻,戲中兩人說的就是北京話。
他說,他是隨著一大團同志一起從北京飛來曼谷嬉春,這也是他首次來到曼谷。
原來一團人,就是有20多位的同志,聲勢浩大,是否是招搖過市?原來北京的同志圈也這麼活躍。
他來到這間三溫暖時已過了黃金時刻。「我們就是吃晚飯吃得太晚了。來遲了,沒什麼人。」他有些幽怨。
所以,在萬象之都的一個暗房裡,一個馬來西亞人和一個北京人就進行了文化的交流與激盪。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與北京人說話,而且是在赤裸的情形下。那是一種很魔幻的生活碰觸。
平時偶有接觸中國電影,或是看娛樂新聞時一掃而過看到章子怡中國演員等人說起華語時,是乍遠還近的,但當那種腔調就在耳邊響起,而且是由一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說出來時,就覺得原來那不是電視畫面與音響,而是踏踏實實的。
可是,這不是馬來西亞華人一般的口音,這種話只是在過氣的第五台新聞播報員中聽到,這些只是該些從中國留學回來后刻意保留京片子腔調的傢伙才聽到。那是偶然間的際遇與人物。可是,當時這名白嫩嫩的男人,一邊將掌心放在我身上,一邊啐啐唸唸著。他的語音有時過于低沉,我聽不清,有些字語則高昂尖亮,平時我最慣用的語文在他的口中談吐出來時,像是變了模樣。
我坐在他身旁,聽著他用非常動聽的普通話來介紹自己的名字與職業。他擁有中國人典型的單字為名,簡潔俐落,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堅決不說。我說,我的名字很土氣。「你就說嘛,你叫什麼名字?」他像逗著小孩一樣對我,之后出其不意地問:「你叫山雞?平時就住在雞籠裡?」
我聽了就爆笑起來,無法抑止,似乎都沒有想過土氣會與山雞扯在一起。
他又摟著我說,「我是『逗』著你玩的。」
我們談起曼谷之旅。我又聽見他問:你有玩了幾個泰國男孩?他們的雞巴都很大嗎?
我遲疑片刻,他以為我聽不懂什麼是「雞巴」。他就說,中國人都俗稱男人的性器官是雞巴。這我知道,在賈平凹的小說中讀過這字眼,但我總覺得這名字很市井與粗俗。
那你們稱這是什麼?他指著他的下半身。
千頭萬緒后,我才發覺,在與不同的人時,我們都將這幅魔力工具冠以不同的詞匯具體化、形象化地稱謂。
后來我只能說:陽具。
然后我補充,泰國男生的不一定就是特別粗大。而我見過比我的還小,燕瘦環肥者皆有。不必遠在泰國,僅僅是馬來西亞各膚色各族群者都有不同的一般化形體。是不是中國人只看到自家民族的,或是對南洋的熱帶風情有一種不可知的想像與迷思?
接著他說他有去看A go go boy表演,然后看到有很多雞巴很大的泰國男孩。我說那是假的雞巴。
我聽見他提到了一個詞匯:「性交表演」。心裡也是莫名地清醒了一下,對,什麼fucking show,最貼切與具體的說法,看到台上兩個人哦哦啊啊抽插時,就是性交表演。
可是,性交是性交,我的認知是,那是一種慾望追求時的表現與行為,那是純樸而又自然而然的事,但是與「表演」堆砌在一起時,就有一種沖突不相容的意味了,因為表演不是表現,那只是演出,是虛假的。
當然,事實上那只是表演。
他問起我「馬來」的情況,只以「馬來」來簡稱馬來西亞。他恐怕也以為我是「馬來人」吧?!可是,我們不是馬來人,我們是馬來西亞華人,而且馬來西亞不能簡稱為馬來的,這片土地不屬于只是「馬來」人的。
我的思緒又出現政治與現實的交鋒,但是怎樣在片刻間三言兩語對這名異鄉的陌生人說個清楚?
他說,在北京類似三溫暖的地方就稱作「浴池」,而且會有歌唱表演。我聽了有些奇怪,浴池怎麼會有表演?他又問:馬來是否有這樣的地方?
我們聊著聊著,學了幾個北京人用的字眼,什麼「浪姐兒」,「柴火妞」等都非常新奇的地道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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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盛意拳拳地邀我到北京一遊。但北京現在不是在趕著奧運熱潮而四處亂糟糟嗎?他說不會…他說,他可以帶我到處一遊云云。
當時,他已拉著我,要我整個人坐在他的大腿上,面對面地坐立著,我說:我很重哩。你不會感到不舒服嗎?
他說不會,那呢噥著的醉話。我便照辦,輕輕地坐在他的腿上,深怕自己會壓跨他。他將整個頭埋在我的胸膛上,用嘴唇遊撫著我的肌理。
接著,我聽見他對我說著的直截了當的情話來,「當我的男朋友…」類似的醉話,到最后,我還聽見他稱為為「寶貝」。
我幾乎不肯相信,只是一面之緣,會有男人對我說出如此痴醉與狂迷的話語來。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這兒寫出這些情話來,我當時覺得自己活在瓊瑤的言情小說畫面裡,溫情又柔情,像是加了油的炭火一樣不可收拾。
為什麼我會有如此的突兀感?是因為平時我習慣性地將真心話憋在心底裡嗎?還是是一個慣于修飾委婉表達的人?又或是,我是見面就干,干著就射,干完就穿褲的原始動物?
我思考著。我猶豫著。拼命讓自己記住他贊美我的話,或是他的北京腔,還有他那般迷茫似的眼神。
在當時我就想,即使貼近自己的不是乳牛也不打緊了吧,會說出動聽情話出來的滴油叉燒,也讓我甘之如飴吧…
然而,當黑暗中只有一幅肉體相依時,人不醉人人自醉,什麼浪漫,什麼動情,只是痴人說夢。
曲終人散時,我們最后什麼都沒有做。我知道,兩個異鄉人,怎會在萍水相逢的異邦擦出延燒的火花?
(如果在馬來西亞,我是否會找到一個痴迷我的人?碰到時我會怎麼樣?)
我在更衣室裡看著他換上衣服時,才發覺他真的是一個龐然巨物,披上衣物后,他恢復了社交場合的真面目──他是花旦與叉燒的混合體。
平時我不是對花旦與叉燒都避之則吉的嗎?但是在空虛時,有時你會挑上平時不起眼的東西。
他問我:你怎樣回去?是否要「打車」?
我又想起中國人將召德士稱為「打車」。我說不了,我就是步行回家。
沒有打車,沒有公車,沒有私家車,我在回途中踽踽獨行著──在曼谷的一條幽暗陋巷內,感到自己是一隻飄零的紙鳶,又斷線了,降落到這條混雜著各種垃圾的異味的小巷裡。
像清醒的宿醉者一樣,我找到了詮釋自己的言語,返回了自己內心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