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心裡有一種欲言而休,這話題其實發生過很多次了,只是時機來了,話到唇邊,我咽了下去,噤聲。
我對母親說,「我要對你說一件事情。我不會結婚。而且,你也別指望你會抱孫子。」
「我知道,以前你說過的,我也看開了…」母親若無其事地說著。
「我會找一個伴。你放心,日後我終會有一個歸宿,但我不會結婚的。而且你不會得到一個媳婦,你會得到多一個兒子。」我說完這句話時,心裡很忐忑,我就想知道母親是否會有激烈的反應,或是怔忡片刻。
但母親沒甚反應。她只是如同聽到「今天是星期五」一樣的表情,然後說著自己的話:「你們也大了,要怎樣就怎樣…我也管不了這麼多的。」
我沒料到出櫃,就像呼吸這麼自然與簡單,特別是對著母親──一個懷胎十月生我出來的偉大女士會是怎樣反應與對待,我在腦海裡演練了多少次這樣的對白,會有怎麼樣的場合。但萬沒想過母親的反應是如此平和。
「所以你早已知道了?」我問。
「我有想過──怎麼我的孩子這麼大了都沒有女朋友。我有想過,但我不敢問。」母親說著,但我心裡明白母親的干練,薑是老的辣,我想她早已明瞭,但不明言。
「其實我很想對你說很久了。但我說不出來。可是我覺得事到今日,我覺得要對你說一聲,希望你能放心我。我今天說了出來,就是希望有一個新的出發點。」我慎重地對母親說。
母親聽著,沒甚言語。她的眼神凝視著我,可見她是很用心地在聽著我說話。但我看不透她的表情與想法,但我感覺到她感應到我內心的痛苦。
「那麼你會失望嗎?」我問。
「不會,我不會。你們年紀這麼大了…不是,應該是說,你們都這麼老了,我還能管這麼多?你可以對自己作主意的了。」
聽了這番話──不是年紀大,而是「老」,我心裡有一股懾動。快要四十歲了,我才對母親說這些壓抑在心頭的話:
「對,所以我覺得日後要盡早對你說。我希望我可以早些對你說。我們始終要獨立,找到伴侶,展開新的生活的。」我說著,說著,但心裡在鋪陳著接下來的措詞,但我還是說了出來:
「畢竟終有一日你百年歸老,你也不能照顧到我到老的,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與我相處得來的伴侶一起生活。」
我說著說著,突然想起其實這些內心告白都是我之前在父親的墓前默默地說過的話,如今我對著母親抒發出來,我到底為何有這樣的勇氣?
「但這個伴侶,不會是女人。你若要我為你生一個孫子,我辦不到,除非我要連累另一個女人。」我繼續補充,因為母親沉默下來了。
「我知道。意思是說,其實你是喜歡男人的是嗎?」母親這時已單刀直入,我再次愕然她的直接。
「是。」我答得干脆。
「為什麼會這樣?你以前是被女人傷害過、還是家裡的姐姐讓你不喜歡女人?」
「沒有。沒有。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選擇的口味不同。我想可能是天生的吧?!」我的話說到出口,卻有些後悔,如果說是「天生」,那麼罪責又可能落在母親身上。
「如果你說到這麼白了,我也要問你,其實你…生理上是ok的嗎?」
「老天,你以為我是陰陽人?」
「我就奇怪,男人的那東西見到女人一定會『起』的,十個男人九個是『咸色』的。怎麼你不會…要麼是你…而且自從你少年以後我沒有看過你的身體了,但我知道你是有『慈姑頂』的…」
母親開始說著很讓我發笑的理論出來。她以為男人的陽具只會想女色。她更以為我長成了「太監」。
「不是,不是這樣的。這是口味的問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許多喜歡男人的男人…」
這一個下午,我與母親談了許多之前不曾觸及的禁忌話題,包括許多我在這兒書寫過的課題。
後來母親說,「你這個人,我不是擔心什麼,我只擔心你做事太急性,脾氣不是那麼好…你會辛苦。」
「其實,老實對你說,以前的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更是偏執,但遇到很多人,很多我沒有告訴你他們出現過的人,教會了我很多事情,看化、看開,我受到不少影響。而且,有了親密關係,更會知道怎樣諒解與包容…畢竟你聽說過那句話:『一夜夫妻百夜恩』,就是因為親密關係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是彼此影響的…」我繼續說著,「例如,你還記得嗎?你說我切黃瓜會切得這麼細,你知道嗎?這些都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母親只是聽著,她或許需耗時消化著我的道理,可是,可是這些埋藏在我心裡的話像被倒翻的篋子般,我希望她不會覺得太過狼狽。
「我很想問你很久,以前…你常去人家的家過夜。那是女的嗎?你是不是被她傷害過?」
「不是,那是男的。」
「哦。」母親有些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很想對你說這件事很久了。但是,我希望我能告訴你更多,我在這條路上認識過的人。他們都開拓了我的視野,讓我知道一些東西並非我們眼前所見的那樣…」
「我希望未來我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我喜歡的另一個人。或許到時你是多了一個女婿 …」
「我不敢想這麼多了。我想要為自己打算一下。」母親說。
「你的打算就是現在享享清福,不要再為我們年輕人的事情常憂心這麼多。」
「我只希望你身體健康。不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最重要開心、身體健康。」母親唸唸有詞著這句話其實已很多遍,她竟然有我想像不到的豁達,而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是如此地寬慰。「畢竟現在已是新時代了…我走不了多遠,也看不到這麼多…」
「我其實很猶豫是否要跟姐姐說。」
「不用對她說。」母親說得斬釘截鐵。我更加錯愕。「她不會明白。這些是你的私隱。不需要對她說。」
那一刻我對母親的體諒,是說不出的感動。私隱、包容、衷心的祝福,都是我渴求母親能給我的,她在給了我一個降臨在這世上的生命,教會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如今在這一個餐桌上,我最渴望的她都賜給我了。
「我希望你健康,你沒有染上喝酒抽煙爛賭等的惡習我已很高興…」母親不停地給我assurance,就是這句話。我心如定磐般穩了下來。
我還能要求什麼…我只希望我記得一清二楚我們之間談話的脈絡,但這是我能記取到最好的一面了。
我只記得那時快結帳時,我還在說著我遇到的人與事,還有其他已婚友人的婚姻故事。「我不要用正常或不正常這字眼,我們只是不像其他平凡人一樣,結婚生孩子。」
母親最後問我一句:「我覺得很奇怪,你不覺得遺憾嗎?你沒有試過當人家爸爸的滋味。」
母親這一句話,尖而有力地刺了過來。她說得很平淡,但也帶著一絲絲的疑惑。
我被問倒了。
這時候侍者已趨前遞上信用卡結帳單要我簽名。我恍神了片刻,提起了筆簽名刷卡,母親等著我的答案…
我給了她一個答案,雖然很牽強,但我不想勉強了我的人生。
我說:「很多事情,不一定要試過才知道沒有遺憾。例如,吸白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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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過後與我一起在商場裡購物逛街,我去廁所轉了一個圈回來,遠遠地看著她坐在商場的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滯,抬頭盯著不遠處的電視螢幕上。她的側影看起來很沉重,像是沉思而不得其解。她在想著剛才與我的一席對談嗎?她是否是反悔著她接受了她的兒子是同志的事實?
那一幕讓我覺得母親蒼老了許多──她剛才不是說我們不是年紀大了,而是老了。老了,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更是一個無從抵抗的現象。以距離來說,我們的人生走得遠了,以終點來說,我們卻走得近了。
我走近母親,站在她身旁,問她:你在看什麼?
「我想買壽司吃。」
「為什麼?」
「你看這廣告…」這時螢幕轉到顧客選購那些平價壽司的畫面。「我想到要不要買給你的姐姐吃。她還未吃晚餐。」
「媽,你讓她自己搞掂她自己的晚餐吧。我們都大了。」我說著,心底暗暗歎著一口氣。飲食男女,男婚女嫁,做母親的,永遠是操心的。
我希望母親過得沒有什麼遺憾。